人在江湖 | 金庸笔下最具现实意义的小说
文/小贱
01
和生是他家里的长工，向来不爱说话，也不用干什么重活，平时就扫地除尘，或者接家里的孩子们放学。和生身有残疾，是个驼子，但只驼了身体的一边，走起路来总是怪怪的。
他十来岁左右，和生已年近半百，两人关系不错，却也不是忘年之交。哥哥的同学不时取笑和生，他很气愤，有次还被气得大哭。那时他小，身体不太灵活的和生要抱他上下学，他的父母不太同意，担心他抱不稳，两人都容易摔倒，但和生坚持要抱。
和生的身份来历，很多人都不知道，即便是他的父母也从来只字不提。有回和生病得厉害，他拿着点心去看他，也许是被他的热心肠所打动，和生第一次，给他讲了自己的身世。
和生是江苏丹阳人，跟父母一起，有一家属于自己的豆腐店。有年腊月，财主家请和生去推磨，磨做年糕的米粉，东西要得很急，所以和生常常要忙到十点、十一点。这晚他刚收了工，准备回家时，听到财主家里很多人都在喊:“有贼”！和生不假思索就跑了进去，结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群起而攻之，数十条闷棍将他打昏在地。
醒来时和生发现全身剧痛，很显然被打断了几根肋骨，这终生的半边驼背就是这样来的。和生还没来得及叫痛出声，就发现身边多了许多财宝，财主上下几十口人，都咬定和生是贼，这些财宝都是他偷来的，只是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其他家丁才出手打断了和生的几根肋骨。
人赃俱在，和生百口莫辩，被直接送进官府衙门，这一关，就是关了整整两年。等到和生释放出狱，才发现他的父母早被气死，而他那未过门的妻子，竟然嫁给了财主少爷当了小妾。这时和生方才真正明白，原来当年请他推磨、诬陷他偷窃财宝的幕后真凶，是这个财主少爷。财主少爷早就看上了自己那未过门的妻子，才精心布局，不仅打残和生的半边身体，还让自己的父母被活活气死。
和生悲愤当头，自己一无所有，连身体都驼了半边，想要报仇却也显得无能为力。直到有一天，和生在街头恰好碰见财主少爷，怒气攻心就冲上前去捅了财主少爷几刀。和生捅了人，站在原地也不逃走，就等着官府的人来抓。后来财主少爷并没有死，于是花钱买通官府，一定要把和生置于死地，免得和生出来以后再来寻仇。
和生被关在牢中，受到知县狱卒百般虐待，但和生命大，始终没有死去。不到一年，知县就换了人，知县一开始就提审各种犯人，，知县听到和生的叙述，得知和生确有冤屈，但和生伤人的确有罪，所以也不便直接放出来。直到知县辞官回家时，才把和生悄悄带上。
自此以后，和生边在知县家里当个一般长工，却也不干什么重活，就是打扫卫生，接送孩子们上下学。这个知县，就是他的祖父。这回和生生了重病，见到他带了点心前来看自己，内心感念之际，便把自己的生平遭遇告诉了他，他也一直将这位老人的故事铭记于心。
和生在抗战时期病逝，他的故事除了父母，就只有他才知道。这件事在他心里挂念多年，后来他办了报纸，又开始在报纸上连载武侠小说，便以这个故事为原型写了一本武侠小说，名叫《素心剑》，不久之后改名，叫做《连城诀》。
这个当时的他，就是后来闻名海内外的一代宗师——金庸。
02
这个故事是金庸写在《连城诀》结尾的后记，短短几百来字，却写出了人世的悲欢离合。有人说，《连城诀》是金庸武侠里，最具现实意义的一部小说，相比于“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天龙八部》，《连城诀》里人物的遭遇更让人扼腕叹息，《鹿鼎记》的文学成就跟思想立意最高，但主角通篇偷奸耍滑、误打误撞，很难引起他人情绪共鸣。
《书剑恩仇录》、《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乃至《倚天屠龙记》等等，都是在简述一些人物在天下兴亡时的儿女情长，其中夹杂着国仇家恨，让故事读来更加慷慨激昂，人物的经历也或多或少较为诙谐。
《连城诀》的整体篇幅不长，故事立意也不甚高，可以说没有国仇，只有家恨。再或者说，主人公狄云连个“家恨”都不曾有，因为他连个家都没有，他只有“恨”，无可奈何的恨。他是金庸笔下最为悲情的主人公，没有之一，而他的人物原型，就是陪伴金庸成长的那位长工和生。
狄云从开篇出场，就被其他几部小说的主人公甩了几十条街。陈家洛是浙江海宁名门之后，乾隆皇帝是他的亲生兄弟。胡斐是江湖鼎鼎大名的“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儿子，祖父更是闯王李自成的“四大护卫”之一。郭靖的祖父是《水浒传》里梁山好汉郭盛的后人，师傅是“江南七怪”、“丐帮帮主”洪七公等人。
杨过是杨家将后人，老早就跟小龙女相知相识。张无忌的父亲是“武当七侠”之一的张翠山，太师公更是太极宗师张三丰。萧峰父子是江湖绝顶高手，段誉出自大理皇家，即便是虚竹，父母也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其师傅师伯更是“逍遥派”绝顶高手。
自幼混迹于的韦小宝或许能跟狄云相差无几，但韦小宝母亲是扬州一枝花，自己从小见多识广，脑袋灵光，长得也还算俊俏，这才有了后来的风光无限。可狄云有什么？他就是一个傻头傻脑的乡下小子，金庸在小说里这样写道:
那青年比她大着两三岁，长脸黝黑，颧骨微高，粗手大脚，那是湘西乡下常见的庄稼少年汉子，手中一柄木剑倒使得颇为灵动。
这就是狄云初次登场，一个憨厚老实的黝黑青年，身上会两手武功，到后来才发现，所有招式全是假的。要是乔峰跟他相遇，乔峰可以跟他喝酒，绝不会跟他义结金兰，段誉碰见狄云，则是才华与美貌并失，与杨过张无忌等人一起，更是输了不少女儿情长……
03
他初入江湖就遭遇各种暗算，先是师傅失踪，后是自己被人陷害，对方二话不说就将狄云的五指削断，，受尽各种凌辱。在狱中，他被穿透琵琶骨，每日遭受丁典的毒打，这些都不足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只是师妹下嫁的消息传来，这才让他产生的欲望。试问人世间，有什么能被心爱的人误解更难受？何况心爱的人嫁给的人，还是削断自己手指的人。一个练武的人，没了握剑的手指，跟一个废人又有什么区别。生无可恋的狄云，终于选择在狱中自尽……
狄云醒了过来，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还在人间，而救他性命的人，正是两年来对他拳脚相加的丁典。在跟丁典的交谈中，两人消除误解，狄云也了解到石破天惊的消息。“铁锁横江”戚长发，他的师傅，以及师伯“五云手”万震山，师叔“陆地神龙”言伯达，这三人都是残忍弑师的人，甚至他们三人之间，也在不断勾心斗角，自相残杀。他们三人，都是极度凶残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狄云跟丁典结成莫逆之交，也从丁典那里学到武林绝学“神照经”，可好景不长，丁典神功大成，出狱去找心爱的人凌霜华，不料凌霜华已撒手而去，丁典抱着棺材恸哭，却身中“金波旬花”之毒而死。
狄云开始浪迹江湖，结果没走多久就遇到“血刀门”宝象，狄云为了保命，不惜在佛像背后徒手将头发扒光。这撕心裂肺的痛，也只有狄云自己方才知晓。宝象相信狄云是个和尚，却也误吃了“毒老鼠”而死。狄云穿着宝象的衣服行走江湖，却被认为是“血刀门”弟子而被碾断腿骨。此时的他已经承受了绝大多数人不能承受的痛，貌似生无可恋，却又不甘心就此死去。
他瘸着双腿，遇到“血刀老祖”，这人虽身为邪教，但为人格外爽快，对狄云也有些喜爱，他告诉狄云这五指指尖没了，握剑不行，挥刀有余。血刀老祖虏走了碾断狄云双腿的水笙，江湖大队人马追来，一行人跑到东川冰山，打斗引起血崩众人都被围困在谷中。北四怪“落花流水”等三人相继战死，独剩道貌岸然的花铁干一个，血刀老祖精疲力尽，发现狄云身份，想杀狄云却被狄云体内的“神照经”内功震死。
谷中剩下的人，只有狄云、水笙和花铁干。水笙对狄云避之不及，而花铁干贪生怕死，没了食物竟刨出同门兄弟的尸身啃食。在危难时刻，所谓的名门正派竟与“小”狄云大相径庭，用水笙的话来说，堂堂一代大侠，在危难关头竟然还比不过一个小和尚。
狄云终日打鹰为食，一半分给水笙，自己的那一半则常常分给了花铁干，即便是在危难关头，狄云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君子之风”。这谷中的雪慢慢化开，狄云的腿也渐渐痊愈在此期间，他还将“神照经”跟“血刀刀谱”融会贯通，终成一代绝世高手。只是在冰消雪释之后，进谷的人被花铁干首先遇到，众人听信了花铁干的谗言，狄云再次受到诬陷，愤愤而去。
回到府中的水笙，因花铁干的搬弄是非过得生不如死，终于也上吊自尽，但还是被狄云用“神照经”救活过来。
狄云将水笙安置好后，再次回到师伯万震山家中，这时他的他发现万震山等人正在精心策划什么阴谋，而他的师叔言达平也在此时出现，用蝎子毒抢了万圭。狄云跟师妹戚芳相见，两人分外眼红，却又物是人非，两人均感慨万千。同时狄云发现当年师傅“行刺”师伯的真相，决心将万震山父子关在墙内，但余心不忍的戚芳还是决心回去救万震山父子，不料却被万圭杀死。狄云将戚芳安葬，并把师妹的女儿小白菜交给水笙照看。
狄云为了完成丁典的临终嘱托，将丁典遗骨与凌霜华合葬，在凌霜华棺木里，狄云发现了凌霜华用指甲刻下的“连城诀”秘籍，方才明白凌霜华竟然是被她的父亲凌思退活埋。狄云将“连城诀”秘籍写在江陵城墙上，万震山父子等人均来抄写查看。
有人推测连城诀的的宝藏就在“天宁寺”中，狄云抢先一步赶到，发现失踪多年的师傅戚长发也在这里，并且师傅还准备暗杀狄云，独吞宝藏。心灰意冷的狄云绝望而去，之后赶来的万震山父子，知府凌思退以及花铁干等人为抢夺财宝展开杀戮，却都中了财宝上面的毒。最终天宁寺倒塌，所有人均葬身其中。厌倦江湖的狄云赶到雪谷，这才发现，水笙跟小白菜正在等他，并说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04
这就是篇幅不长，却将江湖险恶、人心诡谲展现得淋漓精致的《连城诀》。万震山师兄弟三人为了绝世武功以及金银财宝，对师傅梅念笙狠下毒手，后来又同门相残，为了财宝又对徒弟痛下狠手，这种心肠不可谓不毒。万震山的儿子万圭，为了抢夺一个女人，不惜设下圈套，故意陷害狄云不说，还将其手指全部削断，又准备将其困死在狱中。万圭身中剧毒之时，狄云经受不住师妹的央求，违心将解药给了万圭。可万圭有再次恩将仇报，将戚芳杀害。这父子俩的罪孽，真是罄竹难书。
同样阴险狡诈，跟万震山父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知府凌思退，为了一本武学秘籍，将丁典关押在牢中数年，每逢十五便严刑拷打。更加丧心病狂的是，这人为了自身目的，不仅牺牲了女儿的幸福，还狠心将女儿活埋，这种人，心肠之狠，实在让人触目惊心。
“落花流水”之一的花铁干，身为名门正派，却又道貌岸然。在危难关头贪生怕死，明明可以手刃血刀老祖，却被他人几句言语恐吓得畏首畏尾。在原型暴露之后，为了生存竟将结拜兄弟的骨肉刨出烹食，这种人绝不是变态可以形容。面对狄云的救命之恩，花铁干也没半分感激，反而想在出谷之前将两人灭口，以免自己出去以后身败名裂。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可怕的人，恰好可以跟《笑傲江湖》里的岳不群、左冷禅等人归为一流。
血刀老祖是彻彻底底的坏，坏得通透，坏得光明正大，敢作敢当，这样的坏人，在让人看来倒也有几分可喜。只是跟花铁干人一样的是，他们照样机关算尽，到头来反误了卿卿性命。
好人似乎寥寥无几，但也有那么几个，师妹戚芳在最后关头还心系万圭，只是结局不免令人唏嘘。丁典与凌霜华的爱情同样可歌可泣，窗台每日一盏鲜花表达凌霜华对丁典的爱慕之意，丁典也是风雨无阻，每日必来，甚至为了凌霜华，甘愿身陷囹圄，直到最后还要求狄云将两人合葬。这样的爱情，不可以说不伟大。
水笙跟戚芳一样，都是在动荡江湖里可怜的人，她们同样身为女子，不能很好地主宰自己的命运，戚芳是父亲下落不明，师哥又身在牢狱，正是孤苦无依之时，恰好万圭进献芳心，这才委身下嫁。而水笙则是叔父尽皆身亡，青梅竹马的表哥汪啸风对自己百般误解，她同样看透人心丑恶。跟戚芳不同的是，戚芳临终还不明白为什么万圭要杀她，而水笙却是看到他人太多的丑，反而发现了狄云内心的“美”，所以在故事结局，才心甘情愿跟狄云在雪谷共度一生。
尽管结局还算美好，但总的说来，狄云终究是个悲剧式的英雄，或者说他连英雄都算不上。他遭遇了太多撕心裂肺的痛，有太多的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无论是遭到亲友背叛，还是曾经的恋人下嫁他人，再者是被蒙冤入狱，身体残疾等等一切，我们看到的仿佛不是狄云，而是自己正在亲身经历这一切。
这《连城诀》呀！不仅写出了江湖的险恶，也道尽了这丑陋的人心。金庸武侠里的人物最后结局大多隐居于世，原来正是这个道理。
<完>
2017.11.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