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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与《广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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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金庸笔下群雕,具“魏晋风度”者,为黄药师、令狐冲二氏。黄老邪得其骨,而令狐冲得其神。

    

想谈令狐冲,很久了,总怕谈不好,瞎子摸象,徒贻笑柄。近日发愿完成此事,工拙在所不计矣。多位网友指称我的帖子除了“引用”再无内容。说得极是!无奈俺已偌大年纪,从现在开始努力,死后混个贞节牌坊,似乎已经绝望。也就破罐破摔,一仍旧贯罢。

    

此文预计颇长,乃分为两大部分:一为《笑傲江湖与广陵散》,谈令狐与《笑傲》之曲;其二为《笑傲江湖与魏晋风度》,谈令狐与“独孤”之剑,与觞中之酒。

   

任盈盈不是东西!

   

令狐冲最切身的“东西”,不外有三:《笑傲》曲、“独孤”剑、与酒。三者,皆与魏晋有莫大瓜葛。

     

余不赘。

  

《笑傲江湖》之曲,是刘正风、曲洋二人以《广陵散》为底本,整理谱写而成。最后的归属则到了令狐冲、盈盈手里,与冲、盈血脉相连,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分拆的一部分。想到令狐冲其人,必然会连带念及那一曲《笑傲江湖》。

   

《广陵散》萌芽于秦、汉时期,其名称记载最早见于魏应璩《与刘孔才书》:“听广陵之清散”。此曲之名世却与嵇康分拆不开。聆赏《广陵散》,我们必然会想到当年“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广陵散》是永远属于嵇叔夜的,就像《笑傲》之曲永远属于令狐冲一样。

   

《广陵散》本是琴曲,到《笑傲江湖》,则改为琴、箫合奏。二曲差别,应该还有。但可以肯定的是:《广陵散》的精神、气韵必然在《笑傲江湖》中得到完整的继承、阐发。否则,金庸尽可以把《笑傲》定为刘、曲原创,何须劳烦曲洋先生作盗墓贼,去发掘蔡中郎的坟?

   

似乎可以推断:嵇康与令狐冲应当归属于同一精神谱系。他们二人的立身、个性、遭遇容或大不相同,但二人精神血脉相连,暌隔千载,而心灵相通。


这一谱系,见于《石头记》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使男女偶秉此(清明灵秀)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雪芹翁借“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的“假语村言”,将贾宝玉(乃至作者本人)归到这一谱系之中。

   

今日似乎可以再添一个令狐冲。金庸自称段誉的形象塑造得力于对贾宝玉的借鉴,实则,贾、段相似在于出身、外形、嗜好,与宝玉真正精神契合、心灵相通的,是令狐冲。这一点,怕少有人接受,后当专文释之。

   

当年《笑傲江湖》香港版的封面、插页出于金庸手定。在第二册录入了唐寅的《吹箫仕女图》,画中人依稀仿佛任盈盈的神采。

    

在《石头》谱系中,至少有嵇康、陶潜、唐寅三人与《笑傲江湖》的令狐冲有瓜葛。嵇康就不必细说了,至于陶潜,金庸在《笑傲江湖·后记》中写道:“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令狐的好酒与陶潜尤其相似。陶渊明似乎不曾奏过《广陵散》,昭明太子萧统《陶渊明传》:“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

   

其它封面与插画:


第一册金庸用作封面的是徐渭所绘《梅花》,金庸并撰短文简介徐渭生平:


生于一五二一年,殁于一五九三,字文长,浙江绍兴人,于诗文,戏曲,书法,绘画等造诣颇深,他参加过抗倭战争和反对权奸严嵩的斗争,性格清高狂傲,愤世嫉俗,曾因发狂入狱,是艺术家中极有笑傲江湖性格的人物。


第二册封面则是傅山画《山水》。附简介:


傅山(一六零七——一六八四)山西阳曲人,字青主,为人有侠气,抗清义士。入清后号未衣道人,穿道装,不肯削发,行医为业,康熙帝强征入京,傅山佯病,坚不仕清,其书画磊落有奇气,以风骨胜。

 

第三册封面为朱耷《鱼图》,简介:


朱耷,明末大画家,号八大山人,为人清高狂傲,图中之鱼寥寥数笔而神态生动,似在江湖自由游荡。

    

第四册以郑燮画《竹》为封面,简介:


郑燮(一六九三——一七六五),江苏兴化人,号板桥居士,扬州八怪之一,为人狂傲不阿,极具风骨……”

 

第四册插图,其一是黄慎《扶琴图轴》,简介:


黄慎,福建宁化人,久寓扬州,清乾隆年间扬州八怪之一,好酒喜漫游……”

     

徐文长、傅青主、八大山人、郑板桥、黄慎这些人与曹雪芹所列之“逸士高人”,具有同质性,他们名字终于不见于《石头》,窃以为是曹翁“免提畏闻”,这五人与他生存年代过于接近,写在书中多有不便,八大还是前朝宗室,傅山更反动透顶,抗拒王化...

    

要之,令狐冲所代表的“笑傲江湖”性格,与“竹林七贤”(非唯嵇中散)声息相通。用曹雪芹的话来说,就是“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令狐冲若生于晋代世族,未尝不会与嵇康等人“把臂入(竹)林”,嵇康若长于江湖,亦当与令狐相交莫逆……

    

令狐冲当然不等同于嵇叔夜,但他们的精神品质是一致的。


嵇康之真精神,在于“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前者之绪余,则黄药师得之,而令狐冲独得“越名教而任自然”之神髓:


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三联版《笑傲江湖》212页)


率情任性,不善律己。(三联版《笑傲江湖》351页)

 

因此,当风清扬声言:“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时,令狐冲才会“听来说不出的痛快”。(三联版《笑傲江湖》383页)


《笑傲江湖·后记》中,金庸写道:

 

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

 

当年司马昭门下,宛如黑木崖,众人无不战栗惶恐,比赛“装孙子”,“晋文王功德盛大,座席严敬,拟于王者”,在奴才们的围困中,“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世说新语·简傲》) ”——老子不吃你那套!

   

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自述:“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怕也说着了令狐冲的心声罢?


令狐冲的好酒,似嵇中散,似陶靖节,更似刘伶。他对生死淡漠从容,令方证大师惊叹:“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

   

令狐冲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是亟欲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纵自苟延残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终究是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种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甚么好处?反不如随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便了。’”(三联版《笑傲江湖》707页)

 

(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晋书》)

 

二者情怀约略相似。只是,刘伶实开今日“行为艺术”之先河,不免于“做秀”的嫌疑,不及令狐冲豁达自然。


敦诚《挽曹雪芹》诗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雪芹字“梦阮”,当其晚年,穷愁潦倒而又嗜酒狂放,朋辈也多将其比作阮籍,斯人亦是深得阮籍、刘伶之魏晋遗风者。

    

当令狐冲与向问天在凉亭“联手”对敌时,遭嵩山乐厚偷袭,死生间不容发,令狐冲的反应是:“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乐厚)初见令狐冲眼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满不在乎的伸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亦所难能。”至于嵇康,则“临刑东市,神气不变”,那是真正的勇毅,非今日靠嘴巴“灭台”、“扫日”、“反美”之爱国“愤青”可比。

  

 嵇康、令狐,有“古之真人”风,“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庄子·田子方》


若问:嵇康当年“临刑”之“东市”,究在何处?


答曰:洛阳城!

   

正是在“洛阳东城”,一片“绿竹丛”(竹林,又见竹林!)中,令狐冲初遇盈盈,听她弹《笑傲江湖》,为二人最终“偕隐”埋下伏笔。


嵇康生前,酷爱“锻铁”,他的工作场所,亦在洛阳城郊。嵇康与钟会的故事,《笑傲江湖》一书,借曲洋之口,曾有提及:

 

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个没趣,只得离去。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三联版《笑傲江湖》258页)

     

在洛阳,令狐冲对一位不知名的“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民间艺术家绿竹翁极尽礼遇,而对威仪棣棣的“金刀无敌”王元霸,竟是“翻起了一双白眼,……漠然而视” (《笑傲江湖·学琴》),此举亦深具竹林遗风,“(阮)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嵇)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 (《晋书》)。  

    

在“洛阳东城”,一片“绿竹丛”中,令狐冲与绿竹翁品酒,向任盈盈学琴,虽说前途未卜,有些惨淡,但有“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陶潜《时运》),终是一段神仙岁月。


令狐冲与恒山派女弟子同船,江湖上已是众口喧传,皆谓令狐冲艳福齐天。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在五日里,每天晚上,都曾到船上窥探:

 

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艄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无分毫无礼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三联版《笑傲江湖990页)

 

如此襟怀,虽说“古今罕有”,却非绝无仅有。据我所知,在令狐冲之前,唯阮籍有类似行止。


《世说新语·任诞》篇:

 

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我谓令狐冲是金庸笔下塑造最成功的“名士型”人物,网友多数不表赞同,仍以“浪子”目之。实则,称之“名士”,我亦感觉不妥。令狐冲何止是名士?!他是道家的理想人物,是庄子盛称的“真人”、“至人”、“神人、“德人”、“大人”、“天人”。《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之言,说的不正是令狐冲吗?

   

莫大先生自认:“我莫大如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莫大坦诚如此,亦是了不得的人物。自承“办不到”,反而证明他应该“办得到”,只是要费些“修省”、“克己”、“慎独”功夫,他是儒家的理想人物,是真君子。


至于那位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这次不在现场。好在金庸也没亏待他,在《注血》一章,让他遭遇相同的试炼,“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当此情境,“君子剑”岳不群的反应极为迅速:

 

气凝丹田,运起紫霞神功,脸上紫气大盛,心想:…若不以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丧了性命,也还罢了,怕的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华山派和君子剑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三联版《笑傲江湖》616页)

 

我读《笑傲江湖》至此,不觉莞尔:作为“气宗”大师,岳不群对自己的“养气”功夫实在很有自知之明——根本就是骗人的。他是孔子所说的“乡愿,德之贼也”,是假君子。

   

诚如《道德经》所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的人不自恃有德,所以实是有德;下德的人刻意求德,所以没有达到德的境界。)。”

   

借用那个有名的禅宗“公案”:莫大先生如上座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令狐冲如六祖慧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至于岳不群,更像那个“树新义以负如来”的东晋僧人支愍度,华丽的屏风背后,隐藏自己“心镜”,其上,积满埃尘。

  

金庸于《笑傲江湖·后记》中既言“‘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不过,我们在《笑傲江湖》中见到的令狐冲,一旦遭遇感情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更不“自由”,不“自在”。这本身似乎存在极大的矛盾。实则,“重情”(即谢安所言“一往有深情”)正是令狐型人物的人格特质之一,也是“魏晋风度”往往被人忽视的另一面。

   

《笑傲江湖》第36回回目为《伤逝》,很容易使人想到鲁迅的小说名篇《伤逝》,但金庸起这样一个回目,与涓生、子君关系不大,其源头,仍在《世说》。《世说新语》第十七章的总题,即是:“伤逝”。


然则,金庸对《世说》是否熟悉,喜欢?他在《走近蔡澜》一文中明言:“我小时候读《世说新语》对于其中所记魏晋名流的潇洒言行不由得暗暗佩服,……”


《世说新语·伤逝》载有“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的名言:“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魏晋人物之高绝处,不在冷漠无情,而在于他们的感情,发乎本心,没有落实到表演艺术上。“(阮)籍母将死,与人围棋如故,对者求止,籍不肯,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三斗,举声一号,呕血数升,废顿久之”。此后,阮籍在为母亲服丧期间,罔顾世俗礼法,照样在司马昭坐席中饮酒食肉。他丧母的悲哀,不是要表演给人看的。


至于莫大先生的感喟“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就更不稀奇了,于此,鲁迅早有解释。他所谈当然不是令狐冲,而是嵇康、阮籍:

 

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试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但又于此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是否可以这样说:内心蔑视、行止践踏礼教的是岳不群之流,而坚信、践行礼教者,反是令狐冲?


在鲁迅之前,陈寅恪先生已经说过:“六朝士大夫号称旷达,而夷考其实,往往笃孝义之行,严家讳之禁,此皆儒家之教训,固无预于佛老之玄风者也。”(《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


《笑傲江湖》的回目,与金庸其他小说都不同,只简约的两个字,而《世说新语》的章节标题都是两字,《庄子》三十三篇中有二十多篇也是两字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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