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也曾精细过——评《笑傲江湖》最好的一个版本

今天看到孙金霞老师写的《经典都是用寂寞炼成的》深有所感，提到金庸，想到自己当年也是熟读过，并且把每个版本都比较过的，如果一直坚持，是不是也可以和六神磊磊一样，写点啥。

当年写过一个小文，品评读过的笑傲江湖版本，后来被卖旧书的直接借用了。

最喜欢的是山东出版社的那个版本：

1985年10月第一次印刷，浅绿色封皮，四册定价7.95元。


第一册

封面国画为徐渭“梅花”，只疏落两三枝，横逸斜出，一色深绿画在浅绿作底封面。题字：“从来不信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后附说明：“梅花谱”自来是画梅的典范，徐渭不理经典的规范，信手挥写。徐渭（一五二一——一五九三），字文长，浙江绍兴人，于诗文，戏曲，书法，绘画等造诣颇深，他参加过抗倭战争和反对权奸严嵩的斗争，性格清高狂傲，愤世嫉俗，曾因发狂入狱，是艺术家中极有“笑傲江湖”性格的人物。

此幅梅花图配题字，好处在于，不仅以梅衬出令狐冲风骨，以徐渭画梅法衬令狐冲性格的不拘礼法，其四句诗更让人想起风清扬教令狐冲学剑时“行云流水，任意所之”的要旨，直至以无招胜有招的化境，甚是贴切。

封面图章是沈凤刻的“白衣大士门下”，附注：沈凤（一六八五——一七五五），清康熙，雍正，乾隆年间江苏江阴人，字凡，工震刻，古丽精峭，亦擅书画。郑板桥之印章多为其所刻。

用此实是暗隐第一本内容，其前面一大部分乃是借仪琳这个小尼姑的口讲述令狐冲智斗田伯光的经过，小妮子更是芳心暗许，情窦初开，危难时几次吟诵”念彼观音力”的《妙华莲花经》，的确是白衣大士的忠实信徒。

插图一，简绘的“笑傲江湖”地理图，用简单的线条勾画了《笑傲江湖》书中故事展开的地方。

插图二，插图三，徐渭行草“青天歌”（局部），此长卷书法跌宕有致，波澜迭起，本书选录其最后部分，文曰“……三尺云璈十二徽，历劫年中混元藰，玉韵琅琅绝郑音，雅清偏贯达人心，我从一得鬼神辅，入地上天超古今，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同唱壶中白雪歌，静调世外阳春曲，我家此曲皆自然，管无孔兮琴无弦，得来惊党浮生梦，昼夜清音满洞天，徐渭书。”前四句似说盈盈之琴，次四句似说令狐冲之剑，此后六句似说令狐冲，盈盈工人琴萧和谐，归隐世外之乐。

诗意确实贴切，真要吹毛求疵的话，是这本令狐冲还没遇到盈盈，似乎早了点，呵呵。

插图四，明代版画“华山图”——令狐冲面壁在此玉女峰。

第二册：

封面国画：傅山“山水”——傅山（一六零七——一六八四）山西阳曲人，字青主，为人有侠气，抗清义士。入清后号未衣道人，穿道装，不肯削发，行医为业，康熙帝强征入京，傅山佯病，坚不仕清，其书画磊落有奇气，以风骨胜。

此画浅浅勾勒，乍看并不清晰，一险峻山岭，中有一简陋茅亭供歇脚之用，颇似正邪两派围攻向问天的场地。傅山人品可对令狐冲人品，之所以搞一幅山水画，一来是为补未录在插图中的“溪山行旅图”之缺，二来，自第二本起，令狐冲的活动范围由原来的衡阳——华山，纵横开阖起来，从华山一路经行至河南洛阳，再到山东五霸冈，复回河南上嵩山，遇向问天后南下沿运河至杭州，好山好水，马蹄不歇，也着实该描述一番。

封面图章：高风翰“檗下琴”——高风翰（一六八三——一七四三），山东济宁人，乾隆初因病右臂失去知觉，以左手治印，风格古朴。檗，音柏，性寒味苦可作药，“檗下琴”意为苦中作乐。

从第二本开始，令狐冲的幸福曲线开始迅速下滑，倜傥不羁的令狐大侠在第一本末遭失恋重创，又受桃谷六仙以及不戒和尚注入体内的异种真气之苦，错认杀死师弟，见疑于同门，剑法精妙退敌，却又不容于正道。结交群豪，被逐出师门，好容易认得向问天这个讲义气的大哥，却又不免数月牢狱之灾，人说金庸的武侠人物常有大奇遇，却不知他们也常有大磨难，经天命而不屈，畅饮酒，开怀笑，一曲“清心普安咒”，把酒一杯，仰天和泪吞，这是达人知命的令狐冲苦中作乐的一贯作风。

插图一：唐寅“吹萧仕女图”
插图二：杜陵内史“抚琴仕女图”
因本书中“学琴”一章，故以此两图喻盈盈雅汝之神态，供读者与心中形象比照。

插图三：琴谱——古琴谱以简笔记录指法，每一个均是怪字，此页琴谱录自“三才图会”，谱旁录有曲词，“笑傲江湖”曲谱中并无通常文字，洛阳金刀王家粗孙粗鄙武人，因而怀疑其辟邪剑法之剑谱。

为力证令狐冲之清白，遂举出琴谱为例，乃因琴谱亦是第二本书中关键的物事，一现于洛阳，引起剑谱风波；再现于码头，盈盈亲自书写，柔情尽显；三现于梅庄，一本《广陵散》未自稽康手中绝，却送黄钟公命归九泉，实在让人谓叹。

插图四：古棋谱，“呕血谱”相传自宋国棋国予刘仲甫于骊山下遇老妪，奕棋一百二十着，刘全军覆没，中国古时白棋先行，刘持白棋，本谱着着紧逼，无怪黑白子为之着迷。

不懂围棋，但想不动声色的黑白子能为之神色大动，汗流涔涔，想其妙处不输“珍珑”。

第三册

封面国画：朱耷“鱼图”——朱耷明末大画家，号大山人，为人清高狂傲，图中之鱼寥寥数笔而神态生动，似在江湖自由游荡。

整个画面十分简洁，除了一尾憨态可掬的鱼外，四面皆留大白。江湖看似无形无状，实质像透明的水般，无处不在。脱困而出的令狐冲如鱼得水，想他一生中最逍遥快意的事便是扮作威武的参将吴天德大人，护送一帮居“三毒”之首的尼姑们东奔西跑了，即使带群雄攻打少林，也充满了童稚之趣，这一段的生活，亮色大于暗点。

封面印章，赵懿，“襟上杭州旧酒痕”——赵懿，清嘉庆年间著名印人，印文为白居易诗句。

这一句端是巧妙，入临安，得饮美酒，待离去后，皆是往事，看到这句时心底总有丝淡淡的感伤，酒狂剑也狂的丹青生在任我行与三尸脑神丹的威慑下，只能一般无二地做个卑躬屈膝、敢怒而不敢言的教众，狂生之态尽敛。任我行上华山时，万千教众中没有他的影子，他是不是从此醉在那四蒸四酿、女儿红、竹叶青的酒窖里，长醉不醒了，洒脱如令狐冲，想起这段往事和这个豪爽的四庄主，会不会也和我一样的惆怅与伤痛呢？

插图：吴昌硕“达摩图”——达摩曾在少室山面壁十年坐禅，题诗云：“易筋经法真传少，技击空言游侠儿。”渭当世豪杰未得真传，武功平平。

一扣辟邪剑谱（“蒙冤”中指明辟邪剑谱藏处的达摩画像），二扣攻少林，三扣将要传授令狐冲的易筋经。

看了这幅图，深悟“天下武功出少林”这句话的道理，不论正派至尊“易筋经”，还是反派招牌“葵花宝典”，竟同出一祖——少林寺，善哉，善哉，我佛慈悲，这等灭人欲的武功也只有和尚，才能收着了。

第四本册

封面图画：郑燮画竹——郑燮（一六九三——一七六五），江苏兴化人，号板桥居士，“扬州八怪”之一，为人狂傲不阿，极具风骨，做维县知县时，不服上司命令，擅自赈济灾民而被罢官，这幅竹轴上题字说：“不过数片纸，满纸俱是节，万物要见根，非徒观半截，风雨不能摇，雪霜颇能涉。纸处更相寻，干云上天阙”，“节”是竹节，也是气节，竹向来比作君子，“万物要见根，非徒观半截”两句，也可算是对伪君子岳不群的讽喻，此图写竹有根，但其发展则非纸张所能限制。

若说上两句为讽岳不群，那下两句“风雨不能摇，雪霜颇能涉”是不是在赞令狐冲呢？为一个节字甘愿舍弃生死伴侣，以恒山派卵萤之力同魔教抗衡，平日最不拘小节的令狐冲在关键时刻却真的能顶起铮铮气节。

封面印章：屠倬“吾亦澹荡人”——屠倬（一七八一——一八二八）浙江钱塘人，诗，书，画，篆刻造诣俱深，“澹荡人”淡泊无争，自由散漫，当是令狐冲的性格。

是非名利有无间，挂冠归去访神仙，众望所归的令狐冲却放下了刀剑，拾起了琴萧，携娇妻在红尘中快活地度日。江湖中若皆是此澹荡人，自少了许多刀光血影，但亦少了许多热血激昂的正邪故事。

插图一：黄慎“扶琴图轴”——黄慎，福建宁化人，久寓扬州，清乾隆年间“扬州八怪”之一，好酒喜漫游，据说少年时在街头思悟画法，急去店铺借纸币作画，本图题字中说是酔后所作，图中女子当不及盈盈之美，然腼腆飘逸，神态相仿佛。

最喜欢第四本里的盈盈，前三册里被神化甚至妖魔化，捧到云端的“圣姑”终于落到了地上：一个腼腆却又柔情似水，甘愿为爱情付出和牺牲的姑娘，身上没有了暴戾之气，温柔，狡黠，机智，再加一片至死不渝的蒲苇之心，我若为令狐冲，亦当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插图二：郑燮“兰竹”，题字云：“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固不在寻常蹊径中也，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似可为“独孤九剑”之剑法写照。

至本册乃是“独孤九剑”修成正果，大放异彩之时，举凡遇到的，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东方不败虽打他不过，但那是变态的胜利，不为正人君子所齿。岳不群，左冷禅，林平之，魔教长老，尽皆败在这柄不立一格，不留一格，无古无今的剑下，金庸十四部小说主角，除去李文秀，一一观之：虚竹，郭靖太讷，狄云，张无忌，石破天又过朴，都老实巴交，袁乘志呢？放不下仇恨就放不下情与义间的左右为难。似陈家洛，温雅端方，而洒脱不足，使百花错拳已是难为；似杨过，生佻机灵，却难免几分愤世，唯有黯然销魂和长啸方能显其落落于世俗。萧峰之刚猛唯降龙可配，《雪山飞狐》里的胡斐，其豪逸，又除单刀外难匹。只剩下一个段誉一个小宝，前者无“凌波微步”不能显其俊逸，显其一股风流痴癖好，而后者之品格，只能托“神行百变”之力，于临敌之时见机而逃。算来算去，能拿捏住这柄似有似无，欲实还虚的独孤九剑的，竟只有七分飘逸三分正气，外圆内方，不拘小节，恪守大节的令狐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