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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经验的幻想:网络文学中的女性主义问题(上)

作为经验的幻想:网络文学中的女性主义问题(上)

陈子丰

(陈子丰 博士在读 现居北京)

在当代文学理论中,“女性写作”是一个有些尴尬的概念。一方面,它客观指向了文学场域中一个由性别标识的庞大参与人群的存在;另一方面它又暗示了一种特定风格,这种风格被认为与女性性别有本质联系。正如“女性主义”只是众多后现代思潮中的一种,“女性写作”也总是作为文学风格百花齐放的证据出现在文学史著作的最后几章。诚然部分原因在于,文学永远有追求普世价值的冲动,对于性别的强调违逆了这种初衷,况且文学与性别的本质化联系本就可疑——作者身份真的能决定风格吗?但是,在现有性别框架下,不标注性别不意味没有性别,去性别的文学史实则是男性文学史,而女性(无论身为作者、读者还是人物)只能在纵横交错的权力凝视下,发出离散而微弱的声音。

网络文学的兴起为国内文学的性别格局带来了改变。经历了迅速市场化的网络文学,没有多少追求普遍性的壮阔野心,反而有细分市场以求长足发展的盈利需求。在传统的经典文学和通俗文学中已经存在的性别区分实际上只是细分的开始,在世纪之交“红袖添香”、“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等重要的网文平台创立之时,就已明确了各自的性别定位,综合性强的网站也会用“男频”、“女频”的标签将读者分流向不同的频道。十几年间,在强大的读者需求之下,女频网文就创作量来说甚至可能超过了之前传之于世的总和。卷帙浩繁的文本中有对传统性别权力结构的内化,更多的是独立的人格、丰富的情感和多样化个人经验的展现。不过,如果我们提出更高的要求,则可能面临这样的疑问:在写作与阅读的互动中,读者的女性主义自觉是否被充分调动,还是仅限于被动地选择看不看、看哪本?以及在“男频”、“女频”泾渭分明的网文环境中,女性主义缺乏性别间互动的“自娱自乐”能否为现实性别问题的解决提供力量或参考,还是仅仅是回避问题的麻醉剂?这不仅是对女频网文的提问,也是在对小说美学价值之外的社会价值的讨论中普遍存在的问题。阅读小说的本质之一是读者的幻想叠加于作者的幻想。在此过程中,读者的幻想是如法兰克福学派担忧的那样,亦步亦趋,转瞬即逝,还是能够与作者形成某种富有生产力的共鸣;小说引发的幻想能否超越虚幻和真实的界限,以更主动的姿态进入生活?对于这些问题,本文将参考现象学理论,探讨女频网文通过富有创造性的幻想,以及基于共同幻想的交流在经验层面塑造读者主体意识,并影响到其对现实问题反应的原理。


一、女频网文的幻想与性别关注


在全部文学中,网络文学的幻想性都是突出的。以商业化、娱乐化为自觉前提的网文没有必须表现某类题材的使命,也没有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或者先锋派技巧革新的执念——这当然是大众化的问题所在,但换角度言之也使网络文学少了桎梏,可以更自由地展开想象。玄幻仙侠、穿越架空每每霸占网站排行榜前十,“幻类电影”的风行也暗示,观众、读者不再满足于急需超越的平庸现实的“现实主义”拟像,而纷纷将刺激、愉悦、安慰的快感建立在新世界的设计中。其中女频文因为缺少“工业党”的考据风脉络而更加任性而为,无拘无束。“设计世界”的自由不止体现于有形层面,更体现于世界观和多元可能的开放(两者往往是结合在一起的)。例如源自欧美的ABO[1]设定,在对人类的生理构造进行虚构的基础上设计了更多元化、流动的性别关系,也刷新了人们对基于二元性别的爱情模式的想象;例如被批评在女权主义方面“用力过猛”、“过犹不及”的女尊[2]小说类型,用直接“设定”出一个女性社会地位高于男性的世界的方式“简单粗暴”地呈现出对现实性别秩序的反面想象;即使排除“设定”这种幻想文学特有的、与网络游戏有很深渊源的发明,幻想仍然具有某种主调性——类型文学的爆炸式发展让每一次新的写作都更多地基于之前无数文本形成的包含快感、美感元素的文本数据库,而不必重新从事现实主义的田野观察,这使得某种被大量文本共同堆叠而成的类型化文字“乌托邦”成为可能。如最典型的,女频中重要的耽美[3]小说类型,表面上是描写现实中的男性同性恋情,实际上是饱含女性对爱情和性关系的想象、高度程式化而与男性同性恋情的实际关系稀薄的想象写作[4];看似是对异性的凝视,实则更像是睁着眼睛做白日梦。

从以上三例就可以看出,女频小说文本在世界观层面的幻想经常包含着独特的性别视角。这与小说作者创设世界的造物主视角直接相关。篇幅巨大的小说往往边连载边构思,有人从世界观架构开始,有人(像《三体》中的罗辑一样)从中心人物、事件发散开,有人会比较机械地为了点击率按照特定的节奏技巧安排章节……作者要有意识地创作、煞费苦心地安排情节,继续创作的需求使他们的幻想世界总是向现实留有敞口。无论多么职业化的作者在幻想和现实间进进出出,都势必会将现实的焦虑、关注投射进小说世界,并有意无意地进行方案尝试来确保小说的幻想世界不会因现实的反向“烛照”而坍缩。对于女性网文作者,性别问题是最为普遍的现实焦虑。越来越多的作者意识到这种焦虑的价值,会有意识地在作品中编织入女性主义的思考,如因改编电视剧而备受瞩目的小说《甄嬛传》作者流潋紫就数次明确表示,“中国的史书是属于男人的历史,作为女性,能在历史中留下寥寥数笔的只是一些极善或极恶的人物,像丰碑或是警戒一般存在,完全失去个性。女性的心理其实是非常细腻的,所以我极力想写下历史上那些生活在帝王将相背后的女人的故事,还原真实的后宫女子心态图。”[5]在这个初衷下写就的《甄嬛传》可以说成为了作者独特关注与商业市场需求结合的典范。

然而,对文化工业保持警惕的批评者总要怀疑:那些在电视机前吃着零食,嘻嘻哈哈地看完《甄嬛传》然后将华妃娘娘收藏进表情包的观众,是否体会到了作者表达的性别关注?

需要承认:阅读是作者和读者幻想的叠加,但两者幻想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读者是圆融地沉浸入一个仿佛一直存在于斯的世界,如果作品足够吸引人则阅读中鲜有机会跳出来反思其可能性,故而喜欢这个故事的读者或许的确难以准确捕捉到作者添加的女性主义“私货”。但“浑然不觉”绝不是隔绝影响。,可以参见针对《哈利·波特》这同一份经典文本,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与安东尼·吉尔兹尼斯基(Anthony Gierzynski)分别以民族志定性方法和相关性/因果分析定量方法进行的精彩论证。后者证明,在娱乐的氛围中,,因此更倾向以开放的心态受到影响。而前者则展示了这种影响可以转化为多么真实可靠的行动力[6]。在更长期的研究脉络中,现象学也在与心理学的结合中帮助我们认识到,浑然不觉的主体,更容易将阅读中获得的观念以“经验”而非“知识”的方法更加自然地整合进个人价值观。

 

参考文献:

 

[1]参见郑熙青编撰“ABO设定”词条,郑熙青、肖映萱、林品:《“网络部落词典”专栏之三“女性向·耽美”文化》,《天涯》2016年第3期。

[2]女尊是在以女性为尊的时空背景下进行两性易位书写的女性向网络文学类型,也指代一种女性向特有的女强男弱、女尊男卑的世界观设定。参见肖映萱编撰“女尊”词条,郑熙青、肖映萱、林品:《“网络部落词典”专栏之三:“女性向·耽美”文化》,《天涯》2016年第3期。

[3]女性作者写作的,以女性为预设读者的,女性欲望导向的男性同性间的爱情或情色故事。参见郑熙青编撰“耽美”词条,郑熙青、肖映萱、林品:《“网络部落词典”专栏之三:“女性向·耽美”文化》《天涯》2016年第3

[4] Camille Bacon-Smith.Enterprising Women:Television Fandom and the Creation of Popular Myth.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2. 244-252

[5]孟静:《后宫里的历史观》,《三联生活周刊》,2012年第1期。

[6]参见Jenkins H. “Cultural acupuncture”: Fan activism and the Harry Potter alliance[M]//Popular Media Cultures. Palgrave Macmillan UK, 2015: 206-229. 以及Gierzynski A, Eddy K. Harry Potter and the Millennials: Research Methods and the Politics of the Muggle Generation[M]. JHU Press,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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