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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令狐冲/金庸的单一视角



《笑傲江湖》里,金庸十分强调正邪二元对立的不科学性,却自己又塑造了另一种二元对立:。


书名出自《西游记》中「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一句,令狐冲身上也确有孙悟空的影子。孙悟空向往自由,不拘权威,上至神佛,下达鬼怪,无不结交,书中神佛多道貌岸然,鬼怪大真真小人;而令狐冲自在散漫,不拘小节,正派人士也有厌恶的,魔教中人也但交无妨,活脱脱一个武侠世界《西游记》。


《笑傲江湖》的书眼是一首谱子,名曰《广陵散》,书里刘正风和曲洋合奏的《笑傲江湖曲》就脱胎自《广陵散》。《广陵散》作者不知,最后一次问世是嵇康问刑前,奏了此曲,然后高呼:「《廣陵散》於今絕矣!」刘正风和曲洋合奏《笑傲江湖曲》后齐齐身亡,想必也是金庸在几千年后意欲向嵇康致敬。


《广陵散》分四十五个乐段,每段标题都是二字,如「止息」、「冲冠」等。巧得很,《笑傲江湖》小说的标题也都是二字开头,如「灭门」、「曲谐」等。金庸其它小说的标题没有这么肃杀凌厉过。


《广陵散》讲的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唐雎讲过:「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於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休祲降於天,與臣而將四矣。」司马迁《史记》里的《刺客列传》和《游侠列传》是中国武侠小说的发端,聂政的侠客精神也一变再变,直到《笑傲江湖》的世界里。




说了这么多,一切都告诉我们,《笑傲江湖》的主旨就只有一个:歌颂自由。


既然是歌颂自由,那么必定有阻止自由的,。


要知,《笑傲江湖》写于1967年,,金庸写下:「香港尽管有它一千个不好,一万种不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住下来了,不想走了。」这时的金庸完全谴责,站在香港政府这边,,有人称他为「豺狼镛」。


这年四月二十日,金庸动笔开写《笑傲江湖》。起先还有影射的意味,比如现如今看到的「日月神教」在当时被称之为「朝阳神教」,金庸的想法一望便知。


当然在1980年修订的后记里,他这么说:「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只有刻划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


因此我们看到,


通过1967年金庸的遭遇可以看到,他在塑造令狐冲身处正派和魔教的两难境地时,一定想到了自己。也即,令狐冲的自由派身影有金庸自己的投射。于是我们也可以说,换个表述,《笑傲江湖》是一部以令狐冲视角为主体的小说。


回到文首,那时我下了一个论断:《笑傲江湖》里,金庸十分强调正邪二元对立的不科学性,。


令狐冲看似散漫,其实是站队的。只是他站的不是正邪名分的队伍,。在令狐冲的视角里,无拘无束是好的,。


也即,在令狐冲/金庸的眼中,权力本恶。


这是一种很强烈的价值判断,而且是极为主观的。读者往往也被它影响,从而顺着令狐冲的视角去判断、评价书中人物。


以岳不群为例。古往今来第一伪君子。




在故事里,他为了权力而利用自己的女儿,坑害自己的徒弟,杀死了恒山派的掌门,盗取武功秘籍,甚至于甘愿自宫。


而这一切不同于左冷禅和任我行,他是伪装着的。他的外号「君子剑」,表现出的就是自己是一个君子。


「岳不群」的名字出自《论语》:「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既然「群而不党」是君子,这位「不群」便早在一开始就金庸设定好了他是非君子,再加上岳不群本身外号「君子剑」,按照小说里一贯的欲扬先抑,可以说「伪君子」的名头自小说伊始便挖好了坑等他跳。


在金庸的设想里,令狐冲起先认为师父是与世无争的翩翩君子,后来却成为为了权力而变态的阴谋家,自然要在「君子」二字前加个「伪」了。但我们要看的是《笑傲江湖》世界里,岳不群究竟做了什么。


先看故事发生的背景。


岳不群是华山掌门,当时的华山刚经历剑宗和气宗的内斗没有几年,元气大伤不说,江湖上还有封不平等残余势力虎视眈眈。


这还不谈,正派里头五岳剑派总舵主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一直意图并派,想要吞并其余四派,这是小说伊始就写下的;再者青城派等也不甘居于人下,一直在不断谋求己派的利益。


更有甚者,黑木崖上还有日月神教和五岳剑派势同水火,双方征战多年。华山派就是在这样的内外交困的情形下苦苦求生。


在岳不群的眼中,大弟子令狐冲生性散漫,二弟子劳德诺是左冷禅埋下的间谍,其他人都难堪大任。


而岳不群是一个领导人。


那样的困境中,领导人要做的第一要务是让华山派得以存活下去,如果能发扬光大自然更好,亦即:要以华山派的利益为首要利益。


从这个角度去看问题,也许会得到一个不一样的岳不群。


岳不群觊觎林家《辟邪剑谱》,从个人角度出发希望自己武功更高一点并不是错误,从华山角度出发希望能够让华山战斗力提高也无可厚非。只因最后得利的是岳不群,林平之便将仇恨全洒在了他身上,甚至恨他更甚余沧海和木高峰。


而余沧海灭了福威镖局满门,木高峰杀了林平之的父母。


岳不群只是派劳德诺和岳灵珊去了福州,即便是觊觎《辟邪剑谱》,也是想通过收徒这种光明正大的办法得到它。而在收了林平之为徒后,岳不群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曾要他演练过一番辟邪剑法,之后岳不群说了一句:「我原不信另有甚么辟邪剑谱,否则的话,余沧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对手,这件事再明白也没有的了。」也没有过多瞧不上林平之,觉得他是弃子。


再说令狐冲,岳不群是华山掌门,而且是一个弱派掌门,门下弟子结交魔教曲洋,淫贼田伯光,纵然对方并无坏心,于华山脸面上也不好看,更何况会落人口实,只有武当派张三丰那种开天辟地级别的祖师爷才能下定论不在意殷素素的出身,岳不群人微言轻自然要在乎江湖名声。


所以岳不群罚令狐冲面壁思过。一来是做给武林同道看,二来是希望令狐冲可以真的悔悟。


「正邪不两立」这个词即便岳不群自己认同也不能说出来,。


但在故事早期,岳不群从没有放弃过令狐冲,就在他面壁过程中,岳不群还大张旗鼓地想要传他气宗无上武功《紫霞秘籍》。


可在岳不群的眼中,令狐冲不仅没有面壁,反而去学了剑宗的剑法,这可是大忌讳,要是就此传了令狐冲衣钵,自己气宗这一派好不容易得来的合法性又如何是好?


令狐冲想不到这一点,即便想到了他也不愿去想,我们不能说令狐冲错了,这是他生性如此,但岳不群必须考虑这一点,因为岳不群是一派掌门。


到了江湖上,岳不群下定决心将令狐冲逐出师门,是在他和五毒教以及江湖上杂七杂八的人乱结交。同样的道理,虽然这些人可能都是性情中人,亦正亦邪,但在岳不群眼中就好比皇帝的儿子和叛贼喽啰纠缠不清,。


所以岳不群舍弃了令狐冲。如若不然令狐冲必然会引起武林同道的不满,到时不仅令狐冲无法继承掌门,就连华山派也会被指指点点。


只是岳不群想不到少林寺方证大师和武当派冲虚道长反而用起了令狐冲,让他反过来钳制自己。


一个曾经最崇敬自己的人,指证自己是伪君子,这样的杀伤力是双倍。


也因此少林和武当的支持,令狐冲也不会因为结交了魔教中人而被排斥,但岳不群是没有能力这么做的。


(从这个角度说,令狐冲从没真正自由过,真是应了那句话:「有人,就有江湖。」)


当然,岳不群涉嫌杀害恒山派的掌门,这件事是岳不群人格上的污点,也即他并非一个真正的君子。但话说回来,即便岳不群是伪君子,那也不该如此受到指责。


,我们要看的首先是他的功绩,而不是他的道德。或者说是更大的道德,比如孔子就曾骂过管仲的私德(「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却又说:「如其仁!如其仁!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


刘邦对功臣兔死狗烹,但他奠定了汉六百年基业;李世民杀兄弟囚父亲,但他继承了隋朝留下的精华,继往开来,开创了贞观之治;朱棣赶跑了自己的侄儿朱允炆,但他治下有郑和下西洋,有《永乐大典》,有「治隆唐宋,远迈汉唐」(康熙语)的永乐盛世。


。《笑傲江湖》是一部武侠,,。


从岳不群的视角出发。


岳不群学了辟邪剑法武功大进,在五岳并派的擂台上,打败了左冷禅,拯救了华山派,并且发扬光大了华山派。


岳不群让门下弟子都去思过崖的洞里学习剑法,为了本派武功可以大进,在成为五岳剑派掌门后更是让大家都去参悟。


最不可思议的,是岳不群为了练就辟邪剑法居然挥刀自宫。


「挥刀自宫」四个字可不是说说而已,金庸解释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被迷失心智的行为,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也可以说是




、「权力本恶」的原始命题不再存在,?!


觉得可笑吗?我也觉得。因此我们都是从令狐冲的角度去看岳不群、去看这个世界的,却从没有试图从岳不群的角度来拷问这个世界。


令狐冲没有错,岳不群也没有错,但他们在彼此的视角里都是错的。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金庸只写了令狐冲视角里的岳不群,而没有从岳不群的视角入手去看令狐冲是如何地「不顾大局」、「任意妄为」,也因此塑造了一个形象单一化的岳不群。


抛开这个命题,林平之的形象也变得更复杂起来。


金庸写林平之,是为了衬托令狐冲。林平之身上具有主角本该具有的一切属性:白马、少年、侠气、复仇、习武、少女。




但偏偏命运捉弄人,主角是令狐冲。于是林平之变得可恶起来,他教了岳灵珊唱福建山歌,他在洛阳让令狐冲难堪,他和岳灵珊两情相悦。


从令狐冲的视角看,「小林子」很苦,这句话的隐藏含义是:令狐冲对林平之是有怜悯的。


主角天然具有道德,因此他可以看不上其它有道德缺陷的人,林平之就是令狐冲的一面镜子。


林平之遇到令狐冲时定然是自卑的,但也是处处学他的。


一个见义勇为的侠义少年,一夜之间失去了能把握在手上的全部;原本高高在上自以为武功很高的少爷,变成了武功不如人人缘也不好的「小林子」,连教他武功的师姐都是大师兄的「囊中之物」。


再后来,五毒教请华山派吃毒物时,只有令狐冲敢这么做,蓝凤凰叹了口气,嘲笑道:「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再没第二个英雄好汉了。」这话一出,林平之顶着被岳灵珊说「小林子,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死,以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的危险,也要去尝试一番,不能不说林平之心中对令狐冲的复杂情感。


就因为这样的复杂情感,才会让林平之最后为了复仇而深恨令狐冲。可令狐冲是主角,深恨主角的人是很难得到读者的理解的。因此这样一个为了复仇而挥刀自宫最终心理扭曲的少年,也成了令狐冲和读者视角下厌恶而又悲悯的人了。




不独林平之,慕容复同样如此。当我们的世界观不再是强烈的对错分明,而是默认这个世界是多元的、是灰色的时候,这个世界才变得更加丰满起来。


金庸在写《笑傲江湖》时,是只站在令狐冲这边的,令狐冲有自己的好恶,于是其他人也在读者心中形成了好恶,殊不知这个世界本身并不会随着一个人转动。,。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贾宝玉看到龄官爱慕的是贾蔷而非自己,忽然醒悟,原来全世界不只是随着自己在转动:「昨夜说你们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权力本恶」的命题,《笑傲江湖》才能变得更加深刻起来,但那样书名也就不能再叫「笑傲江湖」了,那时该叫《英雄志》了。


本文代表孔鲤观点

下期预告:秦霸先与《英雄志》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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