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量令狐冲和笑傲江湖里的武林格局
一
小时候看《笑傲江湖》，觉得令狐冲大概是最潇洒的男主角了：
郭靖一生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最后战死襄阳，他要保卫的南宋，最后还是被蒙古的铁骑踏破了；
杨过自小孤苦，断臂先不说，和小龙女聚少离多，就算最后与姑姑、雕归隐，他那个火一样的性格，和小龙女冰一样的性子在一起快乐？还是和小郭襄行走江湖，行侠立名更快乐一点呢；
张无忌优柔寡断，到最后也搞不懂他真正爱谁，自己神功盖世，驱除鞑虏这样天大的革命果实却被朱元璋窃了；
胡斐爱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绿茶，单相思的程灵素为胡斐丢了性命；
狄云的前半生饱受肉体上的苦难，他想要的东西，和普通人对生活的希望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总在求而不得的路上
……
所以那时候看令狐冲，苦难当然也是有的，师父、小师妹都是他的心结，但他行事狂放，想喝酒就喝，想打架就打，武功稀松平常，就靠率真和义气走江湖。然后呢，独孤九剑是送的，爱情是自己找上来的，不论正派魔教都有高管的位置等他，他想要就能拿来，不想要还能带着美人退隐，这还真的是，仗剑吹箫，笑傲江湖了呢。
可是现在再看，感受完全不同了。
郭靖、杨过的路，有得选。郭靖要舍身成仁，杨过为了爱情抛下一切；，要随时击毙朱元璋，在倚天后期，也不难；
雪山飞狐时期的胡斐是个我行我素的游侠；狄云最后算是找到了一块净土，摆脱了那个乌烟瘴气的江湖。
这些其实都是武侠小说里的铁律：你的武功低，就是原罪，就像《笑傲江湖》里的林震南，打不过别人，就要被灭门，还没地方说理；但是反过来，你的武功高，你不但能掌握别人的生死，还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可惜笑傲江湖不是一部武侠小说，。
从头到尾，令狐冲都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身不由己。武功越高，陷得越深。
二
金庸写小说，犹如煮水，开始平淡，然而越煮越沸，到后面，支线开始交汇，暗线开始显形，就如第三十章《密议》，少林掌门方证、武当掌门冲虚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和令狐冲貌似推心置腹，实则句句机锋，堪称整部书的题眼。
要理解《笑傲江湖》里的明线和暗线，就一定要看明白这一章，要看明白这一章，就要先理解冲虚和令狐冲说的一段话。
冲虚说：
少年派为武林领袖，数百年众所公认；少林之次，是武当；更其次昆仑、峨眉、崆峒诸派；一个门派创建成名，是数百年一点一滴、千锤百炼的积聚起来，绝非一朝一夕。五岳剑派在武林崛起，不过近六七十年的事儿，虽然兴旺地快，家底总还不及昆仑、峨嵋，更不用说和少林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绝艺相比了。
这是对当时江湖上层势力的总结。
其实笑傲江湖的年代看，应该是明朝中后期。
按照金书世界观的设定，武当创于张三丰，在倚天时期，上有张三丰这个不世出的奇才，下有后辈第一高手张无忌和背后的明教势力，武当在当时的风头应该是压过了少林，又因张三丰当年属于少林寺的“叛徒”，少林对武当颇为忌惮，二者的关系并不好。
到了笑傲江湖时期，二者明显已经达成利益共识，并结成少林为主，武当为辅的战略联盟，牢固盘踞在江湖势力的第一梯队。
讲道理，其实武当创派可能也比五岳剑派早不了那么几十年，包括何足道创立的昆仑，郭襄创立的峨眉，其实应该和武当都是同一批闯荡江湖的创业者，但也就早了这么几十年，加上与少林的利益捆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讽刺五岳剑派是没底蕴的暴发户，你当下再风光，也得论资排辈。（事实上这是冲虚给令狐冲洗脑的视角，人家泰山派立派三百年，可比你武当源远流长多了）
那五岳剑派在当时是怎么回事呢？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一点能从林平之他爹的经历得到比较好的印证。林震南镖局为生，在当地也算“南霸天”类似的人物，但还要每年送礼巴结青城派的余沧海，至于华山岳不群这个级别的人物，那是连去送礼结交的资格都没有的，以至于临死前听说自己的儿子被岳不群收了徒弟，大喜过望，甚至都有点不敢相信。
但五岳剑派里的佼佼者，是有野心的。
说的就是左冷禅。
笑傲江湖的开篇是两个灭门事件：林震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式的灭门与刘正风金盆洗手而不得的灭门。
左冷禅要一统五岳剑派，导致刘正风不得善终；岳不群要防止华山派被吞并，觊觎林家的辟邪剑法，整个笑傲江湖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其实如果我们抛开主角视角，左冷禅要统一五岳剑派的计划对不对呢？
他在明面上的说法是，武林里出了不少大事（实指日月教，也就是所谓正派口中所谓的魔教），而五派中人自相残杀，不顾同盟义气（虽然有大半自相残杀是他挑起来的），所以整合资源，对抗外地迫在眉睫。
他不能公开说出来的是，武林中已经形成了既有里的利益格局，如果五派不合并，形成一股较大的势力，那不论再过多少年， 也还是少林武当的小弟。换句话说，自己就是要增强实力，获得在武林里的地位、话语权，去挑战既定的利益格局。
至于左冷禅的野心比如先灭魔教，再灭少林武当，一统天下，那个是冲虚给令狐冲洗脑时说的，未必做得数。而冲虚为什么要给令狐冲洗脑呢？
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我不给你，你不能抢。
但话说回来，五岳剑派合并不合并，是他们联盟的家事，少林武当没有合适的名头，是不好明着干预的，而就算干预，也很难用武力硬刚，左冷禅和他的嵩山派不弱，正派若再自相残杀，外面那个虎视眈眈的魔教，要怎么搞？
所以少林和武当为了秩序与平衡，反而需要一个能在局部打破既有秩序和平衡的X因素，或者我们可以叫它变量，这个变量，就是令狐冲。
三
笑傲里书里最荒谬的一幕，莫过于定闲师太临死前，指认令狐冲做恒山掌门。
恒山派本身是个尼姑派，别说见不到男弟子，掌门也必须是出了家的尼姑担任。而令狐冲的在江湖上风评不是不好，是很差：
和淫贼田伯光交朋友；
和魔教圣姑传绯闻；
爱喝酒，能打架，连令狐冲自己都说自己是个没什么德行的浪子，担任尼姑派的掌门，那是要让恒山派给外界耻笑的。
就算上述都是小节，大节看，令狐冲和魔教不清不楚，为此还被逐出师门，这在名门正派里是大忌，换其他人，可能找个门派投奔都难，别说当掌门了。
但往后看，这是笑傲江湖里最深谋远虑的布局，没有之一。定闲脑筋之清楚，实在令人敬佩，她想得清楚极了，重要的不是令狐冲，重要的是令狐冲背后的势力。要不让恒山被左冷禅吞并这是唯一的道路。
前面说过，令狐冲就职恒山掌门，其实是件挺羞耻的事儿，弟子下山传讯，多半被侮辱一番，五岳剑派一个人没来道贺，来的人，试探了一下令狐冲是否服从左冷禅的口风，看令狐冲不从，就开始捣乱了。
但是，五岳剑派的态度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江湖上最重要的两股势力表达了对令狐冲的支持。
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派人送来贺礼，圣姑亲自到场，这是魔教的态度。当然这也不奇怪，此时江湖上应该都知道令狐冲和任盈盈结婚应该是早晚的事儿。
更重要的是少林和武当的老大方证、冲虚都来了，这两个人什么江湖地位呢？左冷禅搞并派大会，听说两位大佬亲自到场，都喜形于色，亲自迎接。他们给令狐冲站台，无疑肯定了令狐冲掌门的合法性。
此外，昆仑派、点苍派、峨嵋派、崆峒派、丐帮，各大门派帮会，也都派人呈上掌门人、帮主的贺帖和礼物。这些门派无疑都在此前冲虚划分江湖势力中，第二梯队的位置。
那方证、冲虚来真是冲着令狐冲的面子和武功吗？不是。他们是来扶持令狐冲对抗左冷禅的，冲虚一边给令狐冲戴高帽子，说自己剑法不如他，一边给令狐冲讲华山派和岳不群的黑历史，挑拨离间，一边矮化左冷禅，把左冷禅的“狼子野心”剖析给令狐冲看，甚至干脆直接告诉令狐冲，你去抢五岳掌门吧，我们给你撑腰。
为什么令狐冲这么被重视呢？
我们先看看令狐冲的身份。
令狐冲自小出生华山，是根红苗正的正派弟子，出身好。同时又是风清扬在江湖上的代言人。从方证和冲虚对左冷禅、岳不群颇有微词，但对风清扬高度赞扬的评价看，他们明显不喜欢左冷禅、岳不群这种高度自律，找不到明显污点进行打击，有天赋有野心，不安于现状的人格。
风清扬和令狐冲是左冷禅和岳不群的反面。他们首先是个好人，其次是有污点的。他们不一定是好掌门，但一定人畜无害。他们生性洒脱，。他们身上在岳不群、左冷禅看来的那些缺点，正好是方证、冲虚眼里的最大优点。
这一点，冲虚和令狐冲说的话已经很明白了。他是这么说的：
“方丈大师和老道商议良久，均觉老弟是直性子人，随随便便，无可无不可，又跟魔教左道之士结交，你倘若做了五岳派的掌门人，老实说，五岳派不免门规松弛，众弟子行为放纵，未必是武林之福……”
但是：
“浮滑无行，为害不大，好酒贪杯更于人无损，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如做了五岳派掌门，第一，不会欺压五岳剑派的前辈耆宿与门人弟子；第二，不会大动干戈，想去灭了魔教，不会来吞并我们少林、武当；第三，大概吞并峨嵋、昆仑诸派的兴致，老弟也不会太高。”
在方证和冲虚这种正派老大看来，左冷禅妄图超越少林武当的野心是大罪，有了这个野心，就连“灭了魔教”这种正派公认的正义行径，都是邪恶的了。
至于令狐冲，一个尊师重道，毫无野心的好孩子，则是他们维持当下秩序最好的棋子，相比之下，喝点酒，和妹子传点绯闻都不叫事儿了。
这是笑傲江湖的暗线，其实也是笑傲江湖的真正故事：行业的老大是如何把不动声色地把后来的挑战者逐步分化瓦解再到消灭的。
这个过程里，令狐冲看似好事占尽，但仔细想想，他是可怜的，小师妹求而不得，岳不群对他的态度只有利用，方证和冲虚和颜悦色的背后是更高层次的利用，就连爱情，。
令狐冲的悲剧性在于，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个棋子，他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在别人的推动下完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