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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古龙来写《笑傲江湖》

编者按:古龙先生三十一周年祭日,一篇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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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月出东方,紫微南移,丑不冠带,主不还乡。

这是个好日子。百事皆宜,吃月饼,喝米酒,逛,赏月,都可以。

杀人,也挑在这一天。

五大剑派把这座山中别苑围得水泄不通,没有一只苍蝇飞出来,也没有一只苍蝇飞得进去。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没人有把握接住东方的那根针,甚至看不到他是怎么出手的。

只有一人走了进去。

他不是苍蝇,他是令狐冲!

 东方瞥了一眼门外那个人,随即淡淡地道:你来了。

令狐冲道:我还是来了。

东方道:我知道你会来的。你看我手中绣的这玫瑰怎么样?


鲜红,炽热,精致,细腻,每根针都走的恰到好处,步步生莲,又如杂花生树。

他无法不承认,东方做什么都是最好的,他武功最好,睡的是最好的床,喝的是最好的酒,吃的是最好的面,他做的莼菜鲈鱼羹是最好的,连绣的花也是全天底下最好的。


他盯着刺绣,突然浑身打了个冷颤,道:可是,这针却杀过,很多不该死的人。

东方道:你原本可以不必来的。

令狐冲摇头道:我来,是要杀死你,或者被你杀死。


东方叹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言,道:你知道的,一个人一旦有了牵挂,他的剑就没有那么快。


令狐冲抽出腰上的剑,道:你错了,我的剑,虽然不如以前那么快,但是足以杀人。


东方道:但我却知道,你非但不会杀我,还会陪我喝几碗酒。

令狐冲道:你又错了。我虽然会和你喝酒,但也会杀你。


东方突然笑了,他似乎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笑过。他笑的时候,是眼睛先笑,然后是眉毛,最后是嘴唇,仿佛是雪山融冰一样。


东方道:哦?那我这里正好有窖藏了三十年的桂花玉露酒。

东方一个侧身,抢到西墙,斜着身子,踢出一坛酒。


酒坛子隐隐有破风之声,似乎蕴藏了千钧之力,但是却稳稳的落在了令狐冲的剑上。一柄可以用来杀人,但也可以用来救人的剑上。

令狐冲凑上前闻了闻,道:确实是好酒。


说完,他用剑尖一挑,左手拖住坛底,酒水顺着他的喉结流淌进他的衣服里,顺着他的喉咙流淌进他的心脏里。

东方满意得笑道:你已经喝完了世界上最后一坛子三十年的桂花玉露酒。


令狐冲本不愿意多说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和东方在一起的时候很轻松,特别是聊天的时候。


令狐冲眯起了眼睛,道:哦?我倒是听说皇宫的地窖三层藏了四十九坛这样的酒,还是当年宁王进贡的特产。

东方道:皇宫里确实有过这样的酒,可是我上次去的时候,喝了一坛,拿了两坛,剩下的,全部砸烂。


令狐冲摇摇头,你真是个不懂怜花惜玉的人。若我是你,一定躲在那里,喝上七七四十九天。

东方道:但是这样的好酒,世上绝不能超过两坛。


东方继续道:上次姓祖的老头过来,说是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关外白酒用犀牛角杯,女儿红得用北宋骨瓷杯,我看你喝酒,当真没那么考究。

令狐冲说道:真正爱喝酒的人,都会捧着坛子喝,最好盛酒器皿是人的胃。


在一个曲径通幽的处所,对着明月,擎着一坛酒,确实是件让人很快乐的事情。

令狐冲目光闪烁,道:所以你就杀了祖千秋。

东方道:我是杀了他,没有所以。

令狐冲抬起手中的剑,对着东方,讲壶中的残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摔在东墙之上,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半天,令狐冲一字一句道:可是你最不该杀的人,是熊百童。

东方苦笑道:莫非这人也你是朋友?

令狐冲道:他不是我朋友,他是你朋友。

为什么你连朋友也杀?这句话是令狐冲想质问的。可是他没有这么说,因为他看到了东方的眼神里那一丝丝的痛苦。


人脸上可以做到面不改色,但眼睛是藏不住任何东西的,即使是东方。

东方拿起了刺绣,一针一针地绣,似乎没有听到令狐冲说的话,淡淡地说,你不怕酒里有毒?


动手前,令狐冲只想确认一件事:衡山掌门定逸师太是你杀的?

东方继续说道:我曾认为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该今天喝酒,尤其是喝我这里的酒。


令狐冲用剑指着东方,随即又缓缓放下,说道:我把你当做朋友,所以我可以放心地喝你的毒酒。但我今天只喝一壶,因为你杀了我的朋友。


东方没有抬头,一针一线,说道:若我不杀他们,他们却要来杀我。

东方继续道:你知道的,我最怕麻烦,我不去找麻烦,麻烦却来找我。只有死人,是不会带来任何麻烦。

门外,皓月当空,月华满地,冷如霜。


令狐冲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好人。

东方停下手中的针线,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令狐冲,说道:我七岁就杀过人,十二岁灭过巨鲨帮,十五岁亲手杀掉恩师白眉,你居然认为我是个好人。


像听到了最好听的笑话一样,说完他仰面大笑,笑得肆意,轻狂,和凄切。没人知道他当上日月神教教主前真正做了什么事,从来没有人了解他。

除了令狐冲。

他知道他七岁时杀掉人是村头的屠夫,那人了他的妹妹,十二岁灭掉巨鲸帮一百八十口,是因为父仇,十五岁杀掉恩师白眉,是因为白眉上人练功走火入魔,失去人性。


这些他都知道。而且,他是唯一一个知道,东方是女儿身。

他们在商丘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觉得她是个好女孩儿。


凡是手上长年累月带着一条紫色的手绳的女孩,他都认为是个好人,就和岳灵珊一样。

想到这里,令狐冲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因为他发现他不仅寂寞,而且和自己一样,是个可怜虫。


东方看着令狐冲,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目光楚楚动人,说道:你可曾杀过一个好人?

令狐冲望着手里的剑,紧紧地握住。

这把剑,是天下闻名的君子剑,暗含了“君子比德如玉“之意。


令狐冲说道:这把剑,长三尺四寸,重七斤二两,恩师赠予我时,教我斩杀世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友之辈,到今天,它杀过八十八人,这八十八人个个该死,学成十年以来,我从未错杀过一个好人。

东方残忍地一笑,摸出一根细针,一个杀人不见血的细针,说道:我这根针,长一寸,重二钱,本是女红的寻常器物,可是如今却成了天下最狠毒、最快的杀人暗器,死在这银针之下的,个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好人有,坏人也有。

令狐冲道:为什么连好人也杀?

东方道:因为刀剑无眼。

令狐冲道:你却有眼睛。

东方道:但刀剑无情。

无情的剑,是天底下最快的剑,无情的针,是天底下最毒的暗器。


令狐冲道:你却有情。


东方道:所以我的剑不够快,我的针还不够毒,最快的、最毒的永远都是人心。

令狐冲没有在说话。

如果她不是东方,他不是令狐冲,他们可能成为最好的朋友,甚至是一对恋人。这个可怕的念头在令狐冲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的鼻尖已渗出汗珠。


他想起了任盈盈,想起了岳灵珊,想起了仪琳,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懂她们,正如她们不懂他一样。


东方却不一样。他和东方似乎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们的都是如此的寂寞。他们最搭,最能厮混在一起,喝酒,聊天,杀人。但是所有的浪子心里,真正向往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岳灵珊们,这就是浪子的秘密。

东方道:在我杀你之前,我一直有个疑惑,一定要问问你。


令狐冲心神稍乱,他从未有过如此慌张。


东方故意停顿了一下,说道:你来的时候,可知道洛阳老街的唐奶奶炒栗子多少文一斤?

令狐冲有些诧异,道:十文钱一斤。

东方道:你会不会给我买上一斤?

令狐冲道:不会。

东方道:哦?莫非江湖第一浪子,居然是个第一抠门的浪子?


令狐冲笑道:这么好吃的栗子,我想至少要买上两斤。

东方摇摇头,负手而立,看着天边的云。

 她的心已经平静,仿佛随时都可以杀人,或者随时都可以被人杀掉。


她已出手,饶是在院外的众人亦是感受到威严的剑气,铺天盖地,如黑云压城。


令狐冲的剑却没有动。因为他还不敢确定这针的方向、速度,乃至于力道。

他闭上了眼睛。

他有一双天底下无二的耳朵。它听过高山流水,它也听过绿竹巷任盈盈弹奏的《笑傲江湖》。


眼睛常常被欺骗,可这双耳朵却不会。它分辨的出宫商角徵羽,也分辨的出是非善恶。

他的剑已然出手。

他的剑并不快,因为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变化,一个招式未使尽,下一招又接踵而来,随心所欲,不逾矩。

若是有人在现场,一定会大失所望,因为这根本不像一场生死大战,没有天雷勾地火那般的热烈,更像是一场华丽的双人舞剑。


东方的针,像月下灵蛇,巧妙游走;令狐冲的剑,如华山云海,云蒸霞蔚。他们二人丝丝入扣,步调、剑法配合的天衣无缝。


突然,她的针像蛇信子一样突袭出去,令狐冲脚尖沾地,连退数步,直到身子贴住了墙,他的周身全部暴露在敌人面前,此刻他意识到他已经无法躲开这银针。


退无可退。他面色苍白,倒飞出去,他只有全力刺出这一剑。

他握剑的指节已发白。

可是这针临时变了方向,从令狐冲的耳畔擦过去,刺瞎了门外的一只眼睛。


漆黑的夜,漆黑的眼睛。


那根针刺进去,如泥牛入海,竟无半点声响。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突然之间变成了惊悚,狰狞,和狂热的欲望。


令狐冲想收手,可以他的剑比他的意识要快一点,这一点足够让这柄薄剑洞穿她的心脏。

晚了,太晚了。

 门外那人“哼”地一声,使出燕子三抄水的轻功,瞬间已在数里之外的树林里。


鲜血染红了她一袭纯色的衣裳,她胸前绽放了一朵的玫瑰花。


这会令狐冲才想明白,她是个有洁癖的人,与其死在五大派那帮肮脏的伪君子手里,她宁愿被令狐冲杀死。

全天底下只有令狐冲杀得了东方,也只有他,才有资格。

令狐冲突然感到自己不懂女人,尤其是不懂东方。

最可怕的,永远都是自以为是。

在这时,令狐冲也已经意识到,定逸师太不像是东方杀的。他见过她们的伤口,眉心一点,斜的伤口,而但东方的出手,是平直的,因为没有人能从正面接住那致命的一击。


这证明,死者都是被偷袭的。真正的凶手还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她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去偷袭任何一个人。

究竟谁还学了葵花宝典上的武功?任我行?还是其他人?那刚才在门外被刺瞎的人又是谁?


在他想问的时候,东方的手指轻轻地按在了他的唇上,眼睛里似有盈盈笑意,用尽最后一口气,凑到他的耳边说道:你刚才喝的那壶酒,真的没有毒。

院子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有人开始欢呼。没人注意此时令狐冲脸上的表情。


他脑海里回想起了刚才他们的对话——


“你这把剑可曾错杀过一个好人?“


“它杀过八十八人,这八十八人个个该死,学成十年以来,我从未错杀过一个好人。“


她躺在了令狐冲的怀里,身体在慢慢地变冷,就像天上西沉的月亮,就像此刻令狐冲的心。

破晓,影子淡了,屋内烛光如豆,天上几点残星,老鸦呜咽。

他现在唯一知道的是,东方什么都是最好的,她喝的最好的酒,做的是最好的菜,睡的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床。


令狐冲抱起了东方,一步一步,走进了院后那片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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