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中的爱恨情仇(一)

【岳灵珊：假如让我说下去】

　　
　　跟绝大多数人一样，《笑傲江湖》最让我感动感慨的一段，便是岳灵珊对林平之的苦恋。
　　
　　小师妹历来被人诟病的一点，是她的“水性”。令狐冲在思过崖上待了不到一年，还没下来，岳灵珊的一颗心便转而给了新来的小师弟林平之，连一向开朗可亲的六猴儿都瞧得不顺眼，屡次替大师哥找小林子的茬儿，只是替大师哥不忿，想提醒他规矩些。
　　
　　岳灵珊固然是情真意切，但林平之的攀附，从后文看来，倒未必是出自真情了。
　　
　　当时令狐冲身受重伤，朝不虑夕，小师妹却和林平之两小无猜起来，这读来让人愤懑。然而即便是在“变心”的前提下，单纯良善的岳灵珊仍然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偷了父亲的《紫霞秘籍》，星夜兼程地回到危机四伏的华山，只为治好这位大师哥的内伤。
　　
　　而后与嵩山派的人对峙之时，岳灵珊屡次脱口唤出“大师哥”，又想把佩剑抛去借令狐冲御敌，处处可见其天真无邪的可爱。
　　
　　不管大家多不忿儿都好，这小师妹岳灵珊，的的确确是个好姑娘。
　　
　　仔细看来，小师妹倒不是水性杨花变了心，而是弃下两小无嫌猜的情谊，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命中注定的那份吸引力。
　　
　　“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令狐冲自己也知道，他是个浮滑浪子，怎比得上林师弟那份，与师父岳不群相似的，不动声色的君子风度？
　　
　　岳灵珊自小受父母的熏陶，父亲那样的男人恐怕是她最向往和倾慕的了。在俊美的林平之出现之前，潇洒倜傥的大师哥原本与她年貌相当，亦是好的选择。当是时，整座华山只她一个小公主，她是华山派掌门人夫妇的掌上明珠，更是各位师兄师姐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女人一旦爱了，便心甘情愿地卑微下去。
　　
　　其他人的万般顺从宠爱，亦不及那人似是而非的一抹余光。
　　
　　到最后，所有真相碎裂在她面前。却原来，谦谦君子般的父亲和情郎，竟全都是笑里藏刀的伪君子。
　　
　　我原觉得男人最狼狈的时刻，莫过于慕容复在少林寺被段誉的六脉神剑袭击得蓬头垢面，又被萧峰大力一掷远远摔在地上。其时旁观者当中，不仅有慕容公子急切想要收服的天下英雄，更有一心痴恋他的表妹王语嫣。
　　
　　慕容复羞惭得拔剑自刎，想来也是无颜面对自己的狼狈。
　　
　　而林平之，从故事开头这般锦衣华服的玉面少年，满腔热血，赤诚后生，结尾处因练剑自宫而无法与妻子圆房。这般天壤之别，比之风雅脱俗的翩翩公子慕容复，于少林寺大战中一败涂地，恐怕是狼狈难堪了十倍有余。
　　
　　当时少室山上，王语嫣见到表哥被击败而又出手偷袭，却不似其他人那般惊叹讶异，甚至乎鄙夷其为人。她只是心疼表哥，迭声恳求段公子手下留情。
　　
　　此时的岳灵珊，得知了丈夫不男不女的身体现状，震惊悲伤之余，却仍是坚贞不渝：“林平之奇道：‘咱们？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还愿跟着我？’岳灵珊道：‘这个自然。平弟，我对你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
　　
　　可是，她不过说了一句“你的身世甚是可怜”，便被他残暴地推下了车，打断了这般深情的一番表白。
　　
　　此处足见，林平之比慕容复更加无情无义。
　　
　　也难怪，慕容公子不过是胸怀一统天下的志向，而这位林少爷，却是身负血海深仇，更受不了来自女人的怜悯。
　　
　　不知道林平之，到底有没有为岳灵珊付出过一丝真心呢？
　　
　　其时，岳不群还是儒雅高尚的谦谦君子，林平之还是受尽凌辱的落魄贵公子。他诚心诚意地叩头拜师，一上华山便博得了岳灵珊的倾心，二人携手同游，她教他练剑，他教她唱家乡的小曲，这又何曾不是美好的两小无猜？
　　
　　或许他对岳灵珊的感情，就好似故事开头的岳灵珊对令狐冲。未尝没有过真心实意，但不过是受到对方热情感化，而产生的一些相类的物理变化。一旦更重视的事情出现在面前，便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
　　
　　但即便林平之不曾全心全意，于岳灵珊，这俊美少年的一点眷顾已然如此抛不开放不下，更何况举家上下如新妇般的热情款待，复又加上日复一日的耳鬓厮磨？
　　
　　只可惜故事的终结，却是他拔剑出鞘，刺入了她的胸膛。
　　
　　那胸膛里盛放的，不是阴谋亦不是怨恨，而是一颗不遗余力地爱着他的心。
　　
　　躲在一旁的令狐冲和任盈盈冲将出来，却已然迟了一步，救不得岳灵珊的性命。
　　
　　伤重不治的岳灵珊，只看着令狐冲，喃喃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
　　
　　令狐冲恨得咬牙切齿，只恨不能立时将林平之千刀万剐。此时，却听得命在顷刻的岳灵珊，声音微弱却又态度坚决地，恳求他答应她最后一个要求。
　　
　　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让人欺侮了他……”
　　
　　这一段，金大师渲染得极其细腻，催人泪下。
　　
　　“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
　　
　　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甚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可从来没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甚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
　　
　　人总是这样贱，且又这样犯贱。
　　
　　好比林平之明知岳灵珊会对他不离不弃，所以攻击余沧海时，任由青城派的人对妻子大加折辱，只一心进行着自己的复仇大计。好比岳灵珊，明知道这大师哥“能见到她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却偏生忍心提出这样为难他的恳求。
　　
　　临终时的岳灵珊，听得大师哥答应好好照顾林平之，终于开心地唱起了歌。
　　
　　她仍是如同昔日般，华山绝顶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师妹，喜欢撅着嘴巴闹别扭，却又很容易被哄得开心。
　　
　　她唱的是那首福建山歌，“姊妹，上山采茶去”，却是回忆起了昔年与林平之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的时刻。原来爱情是这样又苦又甜的玩意儿，他伤得她流泪，刺得她流血，却怎样也抹杀不了最初赐予过她的那一点点甜蜜，仍旧能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微笑着回想起来，满心都是温暖幸福。
　　
　　小师妹死去的那一刻，“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在令狐冲的爱情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岳灵珊。
　　
　　那任盈盈再美再好再一往情深，却怎么也不是他最想要的。
　　
　　任盈盈愿意听令狐冲的情话，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与他十指相扣，瞬间老去。而令狐冲的世界，却早在岳灵珊死去的那一刻，也跟着死去了。
　　
　　可憎的林平之，即便不像初识岳灵珊时那般处处依从，只需他多一点的耐心和仁慈，或许他们的结局也不必这样千疮百孔。
　　
　　曾经手无缚鸡之力，却胆敢在窗外大喊“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以此救了令狐冲一命的血性少年，后来遇上的灭门之恨、暗算之仇、步步为营的自保和算计，却早已不再是故事开头的那个林少镖头了。
　　
　　最后的林平之成了残废，被令狐冲以“照顾”的名义，强制幽居在西湖梅庄里，大抵是怨恨终老了。
　　
　　也不知，他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雪白肌肤，巧笑倩兮的岳师姐。
　　
　　如果他不是那么急躁地把她推下车，听她把话说完，也许会为那幸福的眷顾，稍微融化一些内心的坚冰呢？

【任盈盈：深深爱上一种奉献的哲学】

　　
　　据说，男人从来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女人——除非她自己真的太糟糕。
　　
　　反正感情这回事，吃亏的永远不会是男人。
　　
　　彼时的洛阳城郊，任盈盈与绿竹翁幽居避世，返影入深林，原是极波澜不惊的日子。
　　
　　作为万人之上的圣姑，她一贯脾气古怪，而又性情冷漠，从不挂怀旁人好坏。这样呼风唤雨的身份，又在最好的年纪，还生得令人见之忘俗的容貌，偏生又不许人看。
　　
　　这倒有些像木婉清，同样是妙龄少女遮住娇美容颜，第一个看清她容貌的人，她若不杀他，便得嫁他。
　　
　　如此虚掷大好青春的圣姑任盈盈，大抵也是寂寞的。
　　
　　洛阳城郊春色如许，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她又哪里甘心？
　　
　　这口甜舌滑的浪子令狐冲，委实有一番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而任盈盈一开始喜欢了他，却是由于他将她当作年老婆婆，毫无保留地，向她叙述出了自己对小师妹岳灵珊的苦恋。
　　
　　为什么世上这么多女人，喜欢上谁不好，单单要抢闺蜜的男友？
　　
　　也是因为，别的男人虚无缥缈，测度不到有几分真心，怎么看怎么都没有安全感。而闺蜜每一次情真意切，甚至带些炫耀色彩的描述，言者无意，却往往令得听者心折——原来这男人对女朋友这样好，如果换了是我，不知他又会怎样呢？
　　
　　所以说，永远不要轻易在那些有可能成为你情敌的人面前，大赞你伴侣的种种好处。
　　
　　而令狐冲的魅力，却是来自于他自己满腔真诚的叙述。
　　
　　坐在帘后的任盈盈，恐怕也禁不住在想：他对他小师妹这般一往情深，不知道如果见了我的真容，会有怎样的发展呢？
　　
　　女人对爱情就是这般飞蛾扑火，一旦开始胡思乱想了，就很难再停得下来。
　　
　　这样的心情，暗恋过的女生应该最是懂得。明明不停地告诉自己，他那举动只是寻常，绝非有其他的意图。但偏偏又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思量，他刚才为什么要看我那一眼？如果我再走近一步，如果我也对他笑一下，他会不会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这样的念头一旦停不下来，下一步，便是陷入无边无际的漫长思念了。
　　
　　任盈盈对令狐冲这般尽心尽力，屡次在生死关头，拼得自己狼狈不堪，豁出性命也只希望求得他的安好。她想起自己在日月神教中再无昔时权柄风光了，却又在转念之间心满意足起来：我已有了冲郎，还要那劳什子的权柄风光作甚？
　　
　　但是，从令狐冲的视角看她，永远都是那么高贵美丽，却从来都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缥缈而遥远。
　　
　　她明明比小师妹美丽聪明、善解人意十倍有余，但他偏偏就是没有办法。
　　
　　令狐冲对任盈盈的不爱，也是我们这么爱他的原因。
　　
　　感情原本就不是利益的等价交换，做得到趋利避害的，也便不是真情实意了。好比自家的父母再怎么穷苦无能，但谁也不能抛下不管，出去将那些素昧平生的富翁拜为父母吧？
　　
　　所以陈家洛见到香香公主便忘了霍青桐，可憎；段誉见到王语嫣便忘了木婉清，可恶；那杨过见到陆无双、程英、公孙绿萼，倒是没有变心，但他心心念念的，亦不过是：我姑姑比她们美丽十倍，当然还是姑姑最好。
　　
　　令狐冲这样的男人，才是值得为之付出的。
　　
　　他明知任盈盈的千般好，却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他一次次地抛下她，舔着脸去追着那个将自己弃若敝履的小师妹跑，甚至在与她同行之时，都忍不住东张西望，想着“不知小师妹会不会到这里来”。只因他是性情中人，像李文秀那般，即便其余的人很好很好，但自己偏不喜欢。
　　
　　令狐冲说他在这世上只有任盈盈，所以怕与她也生了嫌隙，因此竟按捺住自己，不再追上岳灵珊。
　　
　　而任盈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屡次不顾旁人目光，出手救助岳灵珊，又与他一同驱车，披星戴月地追赶，只说是，不希望他有遗憾。
　　
　　她明知令狐冲有意被岳灵珊刺伤，又明知他一颗心都随着岳灵珊跑了老远，自己还可以心满意足地依偎着他，想象着二人到年老之时耳聋眼花，仍可以在山村小屋里打情骂俏，默默地，雪白脸颊都为之泛起红云。
　　
　　最后令狐冲跟盈盈在一起，为的不是自己，而是盈盈。
　　
　　他只是知道对她无以为报，他可以对她说出那样多好听的情话，可以让天下英雄都以为他对她一往情深——但最难欺骗的，是自己的心。金庸的描写寥寥几笔，却很是细腻：令狐冲见了小师妹，总是口讷神呆，每每的词不达意。但“面对盈盈，他马上就聪明起来了”。
　　
　　所以说永远不要相信那些，在你面前游刃有余的男人。
　　
　　他进退有据，甜言蜜语不假思索，只因他是在跟你调情，而并非对你动情。
　　
　　但故事的结局，对任盈盈来说，已经是最不可思议的幸福了。她握住令狐冲的手的时候，“只觉一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暖烘烘的，一颗心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永恒如此”。
　　
　　令狐冲用调情的口吻跟她说，希望一直叫她“婆婆”，六十年地这样叫下去，叫得她真的成了婆婆。
　　
　　她便也觉得，如果真的可以这样被他叫一辈子，当真做神仙也不如。
　　
　　令狐冲没办法对她付出完整的感情，便只好付出完整的自己。而任盈盈在夜晚偷听林平之与岳灵珊对话时，曾自鸣得意地对岳灵珊想着：冲郎过去对你好，现下可是对我最好了。
　　
　　但愿任盈盈真的可以一直这样相信下去。
　　
　　九把刀在《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说过一句：喜欢对的人，身上会发光。
　　
　　她最爱的，亦只是那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自己。
　　
　　其实一个人，为所爱的人做过的，所有可称之为浪漫的事——到头来，感动得最深的人，都只是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