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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爱情神话》老乌扮演者周野芒: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毫无疑问,《爱情神话》是一部蛮特别的电影。不仅电影故事发生在上海,主演几乎全由上海籍演员担纲,甚至电影对白也完全以沪语表现。没记错的话,在中国内地大银幕上,上一次说了不少沪语的电影,还是程耳导演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爱情是永远不会消亡的。《爱情神话》讲述的,就是当下上海中产阶层人到中年的爱情故事和市井人生。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电影中马伊琍的作,倪虹洁的娇,以及吴越的嗔,无不让徐峥饰演的老白深陷其间,左支右绌,继而上演了一出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戏。

《爱情神话》展现的是成熟男女间的爱情,幽默也相当高级。但越去细品,越会发现片中的老乌,作为站在老白身后的那个“男人”,二人间的友谊同样令人动容,更让人不禁感慨:女人永远难以捉摸,男人至死都是小孩。

片尾那场皆大欢喜的聚会上,老乌终于向众人道出了埋藏在自己心底的“爱情神话”——一段他同意大利国宝级女演员间莫须有的“罗马假日”。次日一早,众人醒来后发现老乌已经含笑九泉。他们一边怀念老乌,一边集体观看了费里尼导演的《爱情神话》(1969年)……

《爱情神话》筹备期间,主演徐峥把自己的老友周野芒推荐给该片的编剧、导演邵艺辉,力荐他出演片中的老乌。徐峥和周野芒是上海戏剧学院的校友,同为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同事。用周野芒的话说,他们俩在性格上也有相似之处,“彼此都希望能有一次合作的机缘”。

提起周野芒,不少七零八零后观众恐怕都会脱口而出,“林冲!”作为央视96版《水浒传》中八十万禁军教头的饰演者,那的确是他最广为人知的艺术形象。除了活跃在话剧舞台上,周野芒还是一位业内知名的配音演员,中文版《成长的烦恼》中的老爹杰森和丹尼尔·克雷格一任007电影中的詹姆斯·邦德,都是他用声音倾情演绎的力作。

近日,借《爱情神话》上映之机,周野芒在北京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谈及此次在整个创作过程中都用沪语演绎,他直言自己也是头一回经历,“它真的是跟用普通话来叙述故事不太一样。用普通话去演绎一个故事的话,离自己很远的故事,你都可以去表现,如果用的是上海话,尤其我们又是上海人,那感觉就好像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很亲切。”

拍电影、电视剧是需要别人找你的,人家觉得确实有合适的角色才会找你,像我们这样的“中生代”演员,除非你在圈子里面有一定的影响力,有一些比较拿得出手的(作品),或者有一些辉煌过的记忆,别人才会想到你。另外,如果说你断断续续(接演影视剧)的,有时候找不到你,你干别的去了,可能也就错过了。

所以近二十年来,我大多数时间在演话剧、演舞台剧。舞台也挺好的,是另外一种创作享受,它直接和观众发生关系,面对面有心跳的感觉,这和在片场刻板的表演,感觉上还不太一样。

《爱情神话》这次找演员,先决条件是会讲上海话的上海演员,以女性为主。男一号老白身边的左邻右舍需要有人来帮衬一下(笑)。

我跟徐峥的关系特别久远。他家原来也是在安福路附近,我的单位(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也在那儿,后来又是师兄弟,又是同事,又是街坊。心理上特别熟悉,他挺喜欢我,我也很欣赏他,另外我们在性格上也有相似之处,彼此都希望能有一次合作的机缘。这次,他就把我推荐给了导演。

徐峥也是上戏毕业,他比我小上好多届。其实我们彼此生活圈子和创作圈子交集是不多的。在剧院演戏的时候,他和我阴错阳差,也没有在同一个舞台上演过戏,但是互相的戏,彼此都看过。早前我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演过的一些戏,他那个时候还在上中学,老去看我的戏,甚至有一出戏在演的时候,需要跟观众近距离的交流互动,他大概离我有一两米的距离。

那出戏叫《明日要出山》(1989年),是一个环境戏剧,沉浸式的。当时他就坐在第一排,我知道他那个时候是很想考戏剧学院的。我知道他,但还没有打过招呼。我就直接用眼睛找他用台词跟他交流,那个时候演员的台词是要跟观众说话的。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笑)。他后来也经常提到这一段,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这个戏(演出环境)是很开放的,从街上演到我们大院里的草坪上,再演到剧场里面,剧场里是把观众席位置全部拆掉了,把舞台放在中间,观众还可以上台就坐。导演是美国的一位环境戏剧的大师。

上戏的岁月太难忘了。我是上戏77级表演系的,当时班里大部分同学(的经历)和我类似,都是从社会回到学校,在工作过一段后再回到学校学习。也有应届生,比如李媛媛,她岁数小,那时才17岁,我们大都二十多岁了。李志舆老师当时没有带我们77班,他带的是78班,那个班里有李建义等。但我考进上戏,面试、复试考表演,李志舆老师都是考官,是他把我招进去的。

虽然李志舆老师没有教过我,但我在上戏的时候看过他在《雷雨》里演的周萍。他一上台,你就能感觉到他的光彩。李老师演的周萍,应该是我看过这么多版本的《雷雨》里,演得最好的。要说周萍这个人物是不讨观众喜欢的,也很难在这出戏里给观众留下特别的印象。这个角色外在和内里都是忧郁的,眼睛里没有光彩,而且是个满嘴谎话的人,是一个非常潦倒负面的形象。但李老师把这个人物的思考过程展示出来了,他演得让人会去疼惜这个角色。让观众会觉得,哦,怪不得瀿漪、四凤都会爱上他!他身上尽管有病态的一面,也有自己的魅力。这个魅力是谁的?李老师的。

我虽然生长在上海,但从小不是说上海话的,只是说普通话。我的父母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员(编者注:1995年,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和上海青年话剧团合并组建成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我小时候在家,父母是不说上海话的,都是普通话。倒也不是职业要求,他们本来也不是上海人,是江苏人,听不大懂上海话,自然也不会说。我从小到大,家庭中的交流都是说普通话。我就是一个苏北人,在普通的上海人眼中就是“江北人”。

我原来是不会说上海话,也听不懂上海话的,甚至一度以自己不能够拿上海话跟别人交流感到羞愧,很难为情。在外面,也不能够随便跟人家暴露自己不会说上海话,所以基本上我是不张口的,导致在性格上慢慢地有一些自我封闭,在人前不好表现自己。后来考了上戏,慢慢地在人文交流这方面,把自己稍微打开了一点。我特别愿意在舞台上表演,在那个场合是可以放肆地去说普通话的。

我在考上上戏前,有一段时间被分配到工厂,也就大半年的时间。在工厂,身边的工友们全部都是用上海话说话的,要是听不懂的话,很多工作就没办法进行了,我们又在一线的车间,完全要去靠听靠领悟,这也强化了一下我的上海话水平,但也只是听听而已,能够听懂一些,说还是不行。

说来也奇怪,真正说起上海话跟别人交流,是90年代初我到国外留学,在加拿大温哥华待了有一年多,在那和中国留学生还有在当地生活的华人经常打交道,哎,我的上海话开始突飞猛进了。90年代中期,我回国以后又到了上海话剧中心,还是说普通话,基本上也没再使用过上海话。好像是这两年,大概是小时候的记忆“作祟”,听别人说上海话的那种感觉又找到了,老了老了以后说得特别溜。

完全用方言来演戏,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何况是用上海话来演。对于我来说有一个非常好的便利,不管怎么说,我是在这个环境中长大的,这几十年的生活,我身上这里的乡土气息是甩不掉的,总会流露出来。而且真正的地道的上海人,我接触也挺多的。

有一次在松江拍戏。你知道松江是上海的发源地,清朝的时候,上海道是松江府下面的。所以松江人讲话跟上海话是同根同宗,但现在已经基本上快失传了,上海人都听不懂。那次我在大街上走,突然听见三四个中年妇女在说松江话,我觉得特别美,那是种音乐性的好听,特别能表达她们在说的那些生活中细碎的小事儿。我就问她们是不是在讲本地话,并且建议她们可以找来录音机录下来,随便说什么,录下来播放给下一代,给他们的儿孙们听听,因为现在松江的小孩子大多也不这么讲话了。这次经历也让我感觉到,我自己就是生活在上海这片土地上的人,身上这些沉沉渣渣的东西是到骨子里的。

这次用上海话演戏,我是特别愿意的,这是一个能够把文化通过这样的形式留下来的法子。导演给我们的本子是完全用普通话写出来,所有对白全都是普通话,演员们要做的功课就是把她的意思完全翻译成上海话。

而上海话往往同一个意思有很多的表达,哪个是最准的,哪个是电影里这个人物要说出来的,比如都是讲吃饭,“吃中饭、吃点心、吃夜宵、吃老酒”都不一样。我们在做案头的时候,就拼命地去琢磨应该怎么去说。

坦白讲我们这几位演员,虽然都是上海人,但都是长期在北京生活的,吴越马伊琍,包括徐峥之前十多年都是生活在北京,真正对上海话的流变,特别是近些年的变化是不那么熟悉的——语言都是在实时变化的,两三年之间的变化,三五年之间的变化,七八年之间或者十年以上的变化都是不一样的。

比方说“挣钱”,以前叫做“赚外快”,过了几年又叫“摇张”,后来又变成“拉分”,这些变化都特别的形象。计划经济下,大家都是发工资,后来开放搞活了,有些人有了“外快”。“摇张”就是数钞票,这就表明人们开始富裕了,手头有闲钱了。再后来“拉分”,“拉”和“摇”的动作就不一样。哎,要费些劲了。

还有比如说,你在那摆谱,上海话怎么形容?“扎台型”,扎篱笆的“扎”。现在又叫做“拗造型”。“拗”字很生动,硬邦邦、脆生生的东西给它掰断,形容明明你不是那个样子,非要去够,其实是逞能。

我们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但到了片场很多语言导演都听不懂。她是山西人,在上海生活了六七年,日常的上海话她能听懂,但一些“老话”她就不知道。我们给她解释,她就有疑问,她听不懂的东西终归是不大放心的,而且她是把自己放在观众的位置上看这个事情,观众会不会听不懂?那就要问她,是外地观众听不懂,还是上海观众听不懂?她是主张要尽量地让观众都能听懂。

其实有的时候我们找出来的那些词儿,是恰恰能够表现那个人物当时的意思,是更好玩的,现在成片出来了以后,也是还可以。说的都是比较大众化的上海话,偏文(文绉绉)了点,还没有到真正一针见血的地步(笑)。

要说这对电影的大局没有什么影响,只是我们在表演的时候,在这个地方会迫使自己拐一下弯儿。尤其是我这个人物,老乌接触方方面面是比较多的,这个人在语言表述上应该更接地气一些,更社会,更市井一些。现在在这方面,我个人认为还是有点儿不太到位。也是有顾虑,怕别人听不懂。因为我们说出来之后是要打字幕的,但确实有些话说出来之后,字幕都没法去对应。

比如我帮老白策展,一次不行,两次不行,三次他还不满意,到了第4次操持又被他拒绝了,那老乌肯定就窝火嘞,搞什么搞你?普通话是,“你怎么那么难伺候?”上海话呢,叫“迦门/茄门相”。老乌、老白间的这种互生不满,语言上要一层一层推上去,最后才会有那场“拗断”的吵架。

《爱情神话》上演后,我也看了些评论。有讲到老乌是个上海的“老克勒”,我觉得蛮好玩的。

从小在父母的单位里,有很多旧社会过来的老艺人,家里有一些存款,平时也喜欢到舞台上去遛一遛,然后台下就是打牌、喝酒、养鸟。然后唱歌、跳舞开派对的时候,穿着尤其体面。你想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人生活水平不那么高的,穿着也很单调,但这些老先生“压箱底”的东西还在,每天头发都梳得锃亮,往那一站,抽烟、说话的姿势都透着讲究。语音和语调都是那么地讲究。

我后来就想,这样的人上舞台去演别人,能不能演得好?果然,他们在舞台上并没有被观众记住,只能跑跑龙套,演一点“边角料”。因为他们太放不下自己的形象了,太享受、沉浸在自己那种老味道里了。但是在生活中,这群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觉得,即便到我现在这个岁数跟他们还是差一些的,电影里我的道具和衣服跟他们是很接近的,但我的行为和举止跟他们还差得不少。那不是差一点半点。

另外,老乌这个人,在电影里是没那么“爱惜”自己的,他更在意老白,他的关注点和投入点要全部都放在老白的那个方面,他的儿子,他的女人,他的情绪,他的画展。但我见到过的那些老克勒,他们关注点基本都是放在自己身上的。

所谓上海的老克勒,“克勒”是英文词“COLOUR”。形容这个人身上、经历色彩斑斓,加个“老”字,形容他到了极致,没人超过他们那么讲究。上海人之前确实有一部分人,说半吊子的洋文,叫“洋泾浜”,在租界洋行里做事情。听他们讲话也有意思,比如“水泥地”,他们叫“水门汀”,是“CEMENT”的音译。再比如,这些人出门喜欢带手杖——老乌就没有拿手杖,管手杖叫“司的克”,一听就是英文“STICK”嘛。那个时候还没有吉他,他们只会玩小提琴,小提琴不容易学的,所以形容一个人特别拽,特别有本事,上海人从英文“VIOLIN”中化用而来,叫“VE-WOO-LING”,把“V”音拖长了说。这次有场戏,我还特地找了上海滑稽剧团副团长钱程请教。

《爱情神话》里,老乌的结局可以说是含笑九泉,他终于在众人面前讲出了自己的秘密,这口气算是出来了。其实我觉得这场戏任何人来演,应该都是这样的感觉。在你的一生当中,总会碰到一些触目惊心的事情,类似老乌出国留学的这个“遭遇”,恐怕也有人都会。泛泛而言,我也出过国,在国外生活会遇到的种种,这里面的喜怒哀乐我也尝过。我可以列举一两件当年难忘的事件,但这并不足以让我在讲述的时候,整个人崩溃掉。

电影里,老乌对自己和索菲亚·罗兰这段往事念念不忘,这应该是他一段沉甸甸的抹不去的记忆。但在我看来,罗兰其实是一个符号,“一夜情”这个事情也许有,也许是移花接木,也许就是个人臆想或者他起初是吹牛,到最后反倒把自己给骗了。但对于老乌来讲,这件事肯定是深刻地影响了他。人到暮年,这件事之于他愈发重要,可以说撑起了他对所有往事的记忆和表述,而索菲亚·罗兰只是一个台阶或者一个符号,是一段时间的他感情波澜的代名词。

一般而言,每个人的过往都有一件凝固的,深刻的,无法磨灭的时刻,在某一个时间段,某一个刹那会被打开,一定是经过了外界某个刺激而打开,这个刺激就是某一个符号,某一个象征性的事件,或者某一个话题碰触到了他。

明年(2022年)就是007电影六十周年了。作为配音演员,我和大银幕上的詹姆斯·邦德缘分匪浅。八九十年代,通过录像带,我就看过肖恩·康纳利、罗杰·摩尔、蒂莫·道尔顿、皮尔斯·布鲁斯南他们饰演的邦德。罗杰·摩尔是非常帅气了,而且他饰演的邦德很幽默;肖恩·康纳利的邦德非常硬朗,也是这个原因他后来去美国发展,可以演类似西部牛仔这样的角色。其实,他同小说里的007还是存在一些距离的,但他是第一个(饰演邦德),和角色间是互相成就的关系,这个地位,后来者谁也取代不了。

所有的007饰演者,我都配(音)过,在上海。不是公开放映,只是作为内部交流,供专业人士参考学习的,但完全是按照译制片的配音流程操作。

说起丹尼尔·克雷格这一任的007电影,都引进了国内。我和他这一任007的缘分就更有意思了。2006年秋天,我在英国巡回演出话剧《李尔王》。我们是跟英国的一个剧团合作,一半英国演员,一半中国演员。中国演员有时候要说英文,英国演员有时候要说中文。中国演员在戏里说的英文,是莎士比亚时代的“古英文”,说话就像读诗一样。巡回演出最后一场是在伦敦,演出结束后,同台的英国演员就邀请我们一起去找个地方松垮一下,看个电影,偏巧看的就是007电影《皇家赌场》!

后来才知道就是在《皇家赌场》英国首映当天,我们走进的影院。英国人都知道那次是换了男主角,新的邦德交给丹尼尔·克雷格,曾经闹得沸沸扬扬。但上映前,这部电影的风口就转了,大家又都挺期待。

更巧的是,看完《皇家赌场》走出影院,大家正热热闹闹地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剧情,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北京固话打来的。谁呢?我还犹豫了下,想想长话短说,两分钟也就二十块钱,就接了。结果就是跟我说,有个活儿,是关于最新一部007电影的,要找我来为007配音。哎,这太巧了,我就回答说自己刚看完电影,但这次的男主演比较粗犷,找我来给他配音是不是合适?电话那头不由分说,就是你了,你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声音。三天后,我从伦敦飞回北京,出了机场直接进棚。

坦白讲,那次为《皇家赌场》配音,从我进棚到交片子,时间非常短。基本上就是按部就班,很快就结束了配音工作。同时这部电影还是偏动作片一些,文戏相对较少。尽管这些年007电影也在求新求变,但归根结底它还是一个动作片,007是一个符号,是靠他鲜明的人物形象和处事方式来吸引观众的。

要说这几部丹尼尔·克雷格饰演的007电影配音下来,我觉得他这一任是在追求一种温情主义的,而007电影之前和温情主义是不搭界的。就我的观察,丹尼尔属于那种外表强悍,内心柔软的男人,他可不是在007电影里才表现哭泣,他在别的片子里,也经常自然而然地流露感情,哭得还要厉害,简直就是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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