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庸:《笑傲江湖》曲妙何方?

《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内伤不治，师门见疑，在最是落泊穷愁潦倒之时，在陋巷深处竹林别舍之中，与盈盈偶遇，人生际遇由是一变，福祸因果，一时难论。

金刀王家既疑江湖群争《辟邪剑谱》在令狐冲身上，难免一番籍由搜查。即得《笑傲江湖曲》，不甘为假，一番争讼，找到了绿竹翁。不想这世人眼中古怪傲慢老头奏不出的曲子，却由他称“姑姑”的女子奏了出来，令听者心弛神醉，难由自已。书中写道：

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便转了上去。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晚所听到曲洋所奏琴韵。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向来文字写乐声艺境，殊是不易。金庸这两段文字，由声入境，依境写声，算是曲尽其妙，引读者神往。这文字中的妙处，影视作品绝难表现。

不过这里重点，却是令狐冲感受这首琴曲，与前闻意趣大是不同——“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这“平和中正”，从何而来呢？

以后在金刀王家富贵窝中无处藏身的令狐冲，算是有了乐不思蜀的去处。与盈盈朝夕相处，虽未谋面，相谈甚深，于素来敬仰师父师娘讳莫能言之事，与盈盈却能坦陈如流。不知一番赤子胸襟、浪子深情，让盈盈竟不觉心旆动摇、情思随迁。

如此边学琴，边闲叙，终一日令狐冲开口问道：“我曾听曲前辈言道，那一曲笑傲江湖是从嵇康所弹的广陵散中变化出来，而广陵散则是书写聂政刺韩王之事，之前听婆婆奏这笑傲江湖曲，却多文雅轻快之情，似与聂政慷慨决死时情景颇不相同。”

盈盈答道：“人生无常，机缘难言。这笑傲江湖之曲，跟广陵散的确略有不同。聂政奋刀前刺时，音转肃杀，聂政刺死韩王，其后为武士所杀，琴调转到极高，再转上去琴弦便断;箫声沉到极低，低到我那竹侄吹不出来，那便是聂政的终结。此后琴箫更有大段轻快跳跃的乐调，意思是说：侠士虽死，豪气长存，花开花落年年有侠士侠女笑傲江湖。人间侠气不绝，也因此后段的乐调便繁花似锦。据史事云，聂政所刺的不是韩王，而是侠累，那便不足深究了。”

盈盈闺中少女，朝夕与陌生男子相对，不免瓜田李下，犹自嫌疑，被令狐冲时时称“婆婆”，虽不免有些怪异，恰好消淹心中那份尴尬，只是言谈之间，不免老气横秋，故作深沉，并非本色。但这段话，却是整部小说点题之段。

所谓笑傲江湖，原指人间恩仇，江湖生死，永续不断，而义士侠客，所以豪气长存，盖以其生而无畏，凭义所取，天地无私，故死可留香，千秋万世，永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