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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少年不见江湖远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1

16岁我遇见靳聪。

那时他还很瘦,非常高,T恤永远像挂在身上,两条腿却十分地健硕,好像随时能够跑一场马拉松。他还黑,黝黝地像在煤炭堆里打了个滚,又往身上涂了一层油,站在太阳底下亮亮的。

那时我不叫他一块,也没坐过他的三轮车。那时我还不喜欢他。

我遇见他时是盛夏,在红河边境的一个小镇,高高的槟榔树拢住了街道,靳聪和他的卡拉OK栖居在其中的某一棵树下。

在我们遇见的前十五分钟,我还坐在姨奶奶寿宴的酒桌上喝橙汁,靳聪坐在他的三轮车搭成的移动卡拉OK旁边的躺椅上蒙着眼睛睡觉。但十五分钟后我们遇见,像令狐冲遇见任盈盈,我把那叫做不可违抗的命运。

后来靳聪听了,嗤笑一声,他说,真矫情。

我才不管矫情不矫情,我叉着腰对他说——既然叫我遇见了你,我就不会放过你。

那天我从姨奶奶的寿宴上逃出来。我穿着瑶族颜色深重的蓝靛印染百褶裙,头发结成细辩绕在头顶,围着五色细珠,脖子上还挂着一块爷爷刚刚给我定做的大银牌,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姜意歌。

我走到靳聪待的那棵树。

一个中年女人在唱邓丽君的《南海姑娘》,但那破锣嗓子让人实在不敢恭维。

我靠在旁边的墙上翻了个白眼,顺势踢了一脚旁边的石子。石子顺着我脚的力度在空中做了一个抛物线,准确地落到了用外套盖住脸,在躺椅上睡觉的靳聪身上。

他把盖在头上的衣服掀开,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但我一点也不怕他。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瘦巴巴的,眼睛倒是大,圆鼓鼓的。

我瞪回去,朝他做脸个鬼脸,从兜里掏出一块钱,塞进了点唱机。

“我唱得比她好。”经过他身边时我朝他轻声说。

但我还没来得及唱歌,前面就突突突开来一辆吉普车。

靳聪脸色一变,身手利落地把躺椅往三轮车上一甩,转身跳上了车,然后刺溜一声,只留下一串“叭叭叭”的噪音给我。

我在后面跳脚,追着他大喊:喂喂,还我一块钱!

此后再见他,我便叫他一块。



2

寿宴结束后,我随爷爷回到瑶寨。

陆小尤从补习班回来,见到我脖子上挂的银牌,眼神闪了闪。没过多久,大伯便找上门来。

我的爷爷是个快八十岁的瑶族老头。他固执,脾气倔,很宠我。所以在大伯一家质问他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外人订做那么贵重的银牌时,他默不作声地从门后面摸出一把扫帚,追着大伯跑了小半条街。

陆小尤是大伯的女儿,他们一家都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是陆家人。我姓姜,是个汉族姑娘,十岁那年我出了一场车祸,醒来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是爷爷收养了我。

瑶寨的生活平缓而宁静,我在这里平安长大,享有爱与恩慈,喜乐自得。

那天陆小尤家里运来了一车玫瑰,他们要在院子里种一个玫瑰园,我和爷爷去帮忙种花。那些带刺的花朵被整齐地堆放在院子的边缘,我们忙着栽种,谁也没有注意到,堆放玫瑰的上空突然垂落的一条床单结成的绳子,而有个男孩,正从上面的阳台顺着绳子往下爬。

我们只听到“砰”的一声重物坠落的声音,然后就是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靳聪从绳子上跳下来,正好跳到那一堆玫瑰中。

我实在没法忘记那天的场景,手忙脚乱的少年带着一身的玫瑰刺,风也似的从背后气急败坏的责骂声中逃跑,而我被他撞得一个咀咧,扑腾一声坐在了泥土地里。

那时我从靳聪身上嗅到一种类似于同类的气息,没过两天我便打听清楚靳聪的事。

本在红河岸边做小贩生意的少年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都是因为有一个厉害的妈。

靳聪的妈妈是镇上高中新调来的教导主任,以古板严厉治学有方而出名,半年前靳聪跟她吵架,跑了出去。

他弄来里一辆破三轮和两台旧点唱机和电视机,发誓说能养活自己,但前些日子他的那些机器被几个不对盘的人丢到了红河里,只剩一辆叭叭响的破三轮。故此他妈妈趁着开学前将他抓到了瑶寨来,所以才有那天我见到的从阳台逃跑的事件。

他因为有半年没上学,因此留了一级,同我和陆小尤一样,成为这一届的二年级生。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并无交集,靳聪修炼成班上的独行侠,总是板着一张脸,上课时坐在角落,下课后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我才发现他的秘密。

开学没过多久,学校开始开设艺术培训课,我和陆小尤报了音乐特长班,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修课,我们在音乐室上课,天可怜见的,老师竟是一脸古板严肃地教导主任。

钢琴放在窗口,我们一字排开,咿咿呀呀开嗓练唱。就是在那靠近钢琴地窗户边,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背着书包的靳聪,靠着墙,沉默地站着。



3

半个月后学校要办一场文艺汇演,我们音乐班出了一个合唱节目,我是领唱。

第二天放学后有人来跟我说,教导主任叫我去音乐室后面的小院子,要辅导我的视唱练耳。那个小院子是平时早晨我们练晨功的地方,几株笔直高大的树,一片荒芜草地,被高高的铁丝网拦着,除了一扇铁门能通过,便是想爬也爬不出去。

我刚进院子,那扇铁门就呼啦一声被关住,陆小尤领着几个女生,“咔擦”一声在门上落了锁。

陆小尤脸上是我时常见到的表情,头高高抬起,既轻蔑又不屑,却在嘴角旋出一个笑。

“姜意歌,你就在这好好练习吧,不要太感谢我哦。”

那几个女生哄声笑起来,我只站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天色渐晚,学校归于寂静之中,我扯了几下铁门,门纹丝不动。

靳聪是在我蹲在铁丝网边缘一筹莫展时出现的。他的书包斜斜地跨在肩膀上,双手插在裤兜,走到我身边用脚踹了下铁丝网。

我怀疑他自始自终都在别处冷眼旁观。

于是干脆坐在地上,拖着腮问他:“喂,你会帮我吗?”

他靠在铁丝网上,一副懒懒散散不想再动的样子:“你看我像是乐于帮助别人的人?”

我撇撇嘴,不死心地对他说:“这样吧,你要是帮我,我就不计较你欠我的钱了。”

靳聪却忽然笑了,“我记得没错的话,我只欠你一块钱。”

“咦,原来你还记得我!”我惊讶。

他转过头来看我,眼睛里有戏谑:“你那天穿成那样,想不记得也难吧,姜,意,歌。”

我们竟是在这样奇特的情景下开始第一次的交谈,夕阳染浮云,天风吹落叶。

   我问靳聪:“那你要怎样才肯帮我?”

靳聪笑了一下,隔着铁丝网蹲在我面前:“不如你给我唱首歌。我不要听你平时唱的那种。”

“好呀,我其实也不大喜欢平时那种。”

“那你喜欢哪种?”

“我喜欢浪荡豪侠的江湖曲,比如《笑傲江湖》。”我开口唱:“沧海笑,涛涛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靳聪打断我,“喂,你唱的这是《沧海一声笑》。”

他很守信用,听完歌,便径直去旁边捡了一块大石头,他用石头砸坏了锁,然后随手一抛,拍拍手插在裤袋里就走人了。

大概是那时起,我开始觉得我们是同道中人,江湖路上偶遇一遭,便赚得往后的惺惺相惜。



4

周六我去红河镇买东西,下午阳光热烈,槟榔树绿意深沉,从店里出来,就听得街上有熟悉的三轮车叭叭响的声音,我抬头看去,急冲冲从树影丛丛的街道上奔过的那辆小三轮上,果然坐着靳聪。

难道这家伙又重操旧业了?没容我多想,又一辆十分眼熟的吉普车风一样的从眼前驶过,荡起满地的灰尘。

过了一会我路过某个小巷子,又看到停在巷口的吉普车,突然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遇见靳聪时让他见到就跑的车,于是突然起了好奇心,走进了那条巷子。然而进去后,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足足五个同靳聪差不多大的少年围成半个圈,三轮车歪七扭八地停在他们后面。靳聪被摁在墙壁上,脸上被擦破了皮,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懒散,抬眼间都是漫不经心,我屏住呼吸躲在车子旁边,竟然还看见靳聪勾起嘴笑了笑,莫名地生出一股少年人的匪气来。

“这次看你往哪跑!”其中一个男孩子压住靳聪,伸手往他脸上拍了拍。

靳聪反手推了那个男生一把,几个人就陷入了一片混战之中。

那时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瞄到三轮车上还插着钥匙,一个小跑坐到车上,哗啦啦踩了油门朝他们侧前方开过去,对着被推到前面地上的靳聪大喊一声:“快上车!”

我手心满是汗,感觉到车身一震后,几乎是闭着眼睛踩着油门往前冲,车子七拐八拐从巷子的另一头钻了出去,我压根不会开车,好在盛夏天街上几乎没人,车子噼里啪啦开了一阵,一头撞到一颗槟榔树上,还未熟的槟榔果噼里啪啦砸了我一头。

我摊在座椅上气喘吁吁,忽然坐起来啊啊啊大叫了几声。靳聪在后面拿槟榔果砸我:“神经病!”

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恼火的转过头瞪他,他一身灰扑扑的,脸上还挂着彩,也睁圆了眼睛瞪着我,瞪着瞪着我忽然就笑了起来,再看靳聪,他也嘴角挂着笑。

那些人是靳聪在这里开卡拉ok时不对盘的人,争吵过,也动过手。

我抚了抚还在咚咚直跳的胸口,想要下车回家,抚到空荡荡的胸前时,一颗心忍不住直往下坠。

“惨了,爷爷给我做的银牌不见了!”

银牌一定不能丢,爷爷为了它还跟大伯吵过一架,要是丢了大伯又得没完没了。我跳下车就往回直奔,一定是刚才掉在巷子里了。

靳聪拉住我:“别急,我帮你找。”

刚刚轰轰烈烈地跑出来,现在又得灰溜溜地走回去。回到那条巷子的时候那几个人已经走了,我们找了好一会,翻遍了每一处,都没有见到银牌。我沮丧地蹲在地上叫他:“喂,别找了,这里没有,我们走吧。”

靳聪却不理我,自顾自在地上翻着。我蹲得脚都麻了,聪忽然叫了一声:“找到了。”

那块刻着我名字的银牌卡在木头缝里,靳聪拿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银白色的牌子反着光,我看到他手臂上被木头划出几条红痕,他却毫不在意,看着我露出一个笑来,他一脸的脏污,然而我却想到天上皎洁的明月。

那天我坐着他的小三轮回到瑶寨,在路口下车时,靳聪叫住我。他在口袋里翻了翻,找出一块钱硬币抛给我。

“呐,我们一人救对方一次,就算扯平了,这一块钱,是我欠你的,我这个人呢,不喜欢欠人东西,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东西。”

我把硬币塞回他手里,学他的语气:“我这个人呢,从不轻易送别人东西,不过看在你今天表现不错,这一块钱就送你做幸运符了。”



5

靳聪脸上的伤过了好几天才好,在学校里我们仍然仿如陌路,但我知道,有种奇怪的吸引力在我们之间相互联结。

真正改变我和靳聪关系的是在数月后的一个傍晚。

那天我被靳聪妈妈带回家辅导声乐,在咿咿呀呀的琴声中,靳聪忽然推开了门。我从未见过他那么生气的样子,一张脸阴沉的像暴雨前的乌云。

“我的车呢?”

靳聪妈妈皱了皱眉,没有理他。他一手砸在钢琴琴键上,嘈杂的琴声闷闷地飘在房间里。

那天靳聪跟他妈妈大吵一架,她把他的三轮车藏了起来,无论他怎么发脾气,她始终不理他。最终以他啪的一声甩门而去而告终。

我自然不好多留,靳聪前脚走,我后脚就出来了。靳聪没有走远,我跟在他身后,看见他三两下爬上了附近一株老槐树。

我走过去靠在树下叫他,他不理我,我就自顾自在那说话。我说了很久,口干舌燥,就在我想是不是要先走时,他却突然说话了。

他问我:“你恨过人吗?”

我摇摇头,恨人太辛苦了。爱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恨。

但那天靳聪告诉我,他恨他妈妈。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曾经有一个十分和睦的家庭。他的爸爸是个没什么名气的作曲家,那时他妈妈还没有当老师,她在一家琴行教小孩子弹钢琴,她爱笑,她弹钢琴的样子很美,指尖每落下一个音符,便和着她的微笑,仿佛开出一朵花来。

靳聪所记得的童年的味道,就是各种各样馥郁芬芳的花香。

他们起初生活在昆明。在他12岁那年,他爸爸失业,生活的压力随之而来。久而久之,他妈妈开始变了,她不再温柔地笑,嘴角看似勾起,却并没有笑意,更像是讥讽。她开始抱怨生活辛苦,脾气变幻莫测,半夜里靳聪醒来,总能听见她在房间里同爸爸争吵。

靳聪14岁那年,父母离婚,妈妈带着他离开昆明,到了红河。她成了学校的老师,他却成天想着怎样逃离她的枷锁。

在靳聪心里,是他妈妈,毁掉了他们原本幸福的家庭。其实他是那样想念那个弹着琴温柔的笑的妈妈。所以他总是偷偷到音乐室的外面,偷偷看他妈妈弹琴。那些琴声里,有他眷念的温情与回忆。

靳聪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坐在树上,隔着枝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许我们是同一种人,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无坚不摧百毒不侵的。

这一刻的感觉十分奇妙,因为靳聪这样的男孩,竟会对我敞开心扉。就仿佛是一颗煮熟了的种子种在一片荒地上,竟然忽然间发了芽。

我靠在树干上对他说:“你好歹还有妈妈,可我连我妈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靳聪,不好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不好的事情总会过去。”



6

那天之后,我们成了朋友。然后,陆小尤忽然对靳聪告白了。

陆小尤在某天放学之后拦住靳聪,那天靳聪难得的没有铃声一响就消失,坐在座位上有一脚没一脚的踢椅子玩。陆小尤自信满满地走过去,扶住靳聪踢的椅子说:“靳聪同学,我喜欢你,做我男朋友吧。”

我正往书包里塞课本,闻言惊得把书啪的一下摔在地上。我蹲下去捡书时偷偷从缝隙里看他们,靳聪却理都没理陆小尤,把书包往肩上一搭,径直朝我走来,踢了一脚我的凳子说:“磨磨蹭蹭,还不快走!”

陆小尤的眼风从后面扫过来,让我寒毛直竖。那天我没敢回头看她。独行侠靳聪有了同伴,而我作为他的同伴,无时无刻不被人在背后捅眼刀子。

有时放学后,靳聪会开着他那辆旧三轮来找我,很多次车子从陆小尤的家门前经过,我看到她靠在窗户边看我们,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我朝她挥手,想叫她一起下来玩,但她总是立即转身或者哗啦拉上了窗帘。

有一天陆小尤来找我,她一直盯着门前的几株玫瑰看。那是前几天她送我的。

她指着这几株玫瑰对我说:“姜意歌,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你就像这几株月季,自以为是玫瑰,其实不过是个假货。你不过,是来代替我死去的堂姐的。”

我看着她,只觉得心惊,便知道自己从来未被他们接受过。

陆小尤转身便看到靳聪,我看她顿了顿,推了他一把跑开了。

那天我和靳聪去常去的一处河边,傍晚忽然风雨欲来,天色暗到极致反而亮了起来。

那天我很想告诉靳聪,长大后我想起了一些事,我依稀记得当年我和父母是从南方海岸来。我的故乡是一个海岛,有渚清沙白的海滩,笔直的棕榈树,门前结高高的椰子,木质的廊桥延伸到海里,终年是潮湿的。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海水舔舐我脚底的温柔。

但最后,我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天空有鸟盘桓,不多时便散去了,一场暴雨来临,落满一江水。

我即是在那天决定,离开瑶寨去寻找我的亲生父母。



7

高考后的第二天,我只背了一个小包,便踏着黎明的微光准备离开瑶寨。但在出瑶寨的那个路口,我遇到了靳聪,他肩上背着包。

他的表情懒懒的,一脸的无所谓,见到我来后把手背在头后,很酷地丢给我一句话,也不管我,就迈着步子朝前走。

“我陪你。”他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久没有说话。我仿佛听到风声,有什么在风里开出了花。

少年时最不缺乏的即是勇气,但往往缺乏陪你一起冒险的人。我无比感激,在这个世界上,在此时此刻,我拥有了一个愿陪我在前路未卜之时历经一次壮游的人。

我们在路上拦到一辆拖拉机,盛夏的天,车上载满了西瓜,我们坐在满车的瓜里,朝着远方义无反顾地前进。

我问靳聪:“我们这样像不像令狐冲和任盈盈,一起去笑傲江湖?”

靳聪把手枕在脑后,嘴角勾起一个邪邪的笑:“我怎么看着更像是去亡命天涯。”

我回头去看瑶寨,朝阳初升,那往日熟悉都一切,渐渐隐没在光中。

靳聪和我在中国的地图上从西走到东。

我们坐了整整两天两夜的火车。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我们隔着玻璃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风景,这景色即鲜艳又贫瘠,就像我即惶惑又坚定的心。

两天后我们到达东南沿海的海岸,在附近的一间旅馆住了下来,开始漫长且毫无头绪地寻找。在茫茫大海的边缘,我像一只浮萍,飘摇着去追寻或许已遥不可及的故乡。

我和靳聪在这里一待就是一个月。

那天我和靳聪去到一个海岛小镇,天气实在太热,靳聪去旁边的冰店里买沙冰,我站在外面的凉棚里等。就是这时,一个推着椰子在卖的老人家满脸惊奇的来跟我说话。

“意欢?你怎么回来了?”

在那家冰店,老人告知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原来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名字叫做姜意欢,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老人才会把我错认。

在我走失的第二年,我的父母举家迁往云南,去我走失的地方找我。这一去许多年,他们即没有回来过,也没有消息传来。

直到不久前才得到消息,我妈妈因急病去世,爸爸与姐姐伤心离开越南边境,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在这林立的高楼大厦间,数以亿计的人潮之中,他们就此流落和被淹没。

老爷爷告诉了我们我家原来的地址。那天晚上,靳聪陪我一起去了那里。

放站在记忆中温柔的海水中,我的眼泪汹涌如潮水。起初只是啜泣,后来我抓着靳聪的衣领,大哭了一场。

江湖这么远,而我注定要成为无根的浮萍,在里面飘飘荡荡无处归属。 



8

意外发生在昆明。

那是我们回瑶寨的路上,靳聪说想去看一看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我们背着包,穿梭在昆明的巷陌中,夜间灯火辉煌,窗户里传来阵阵香气,无一不是这热暖人间的俗世烟火。我忽然就很想念瑶寨爷爷给我做的饭。

我们走了很久,都没能找到靳聪以前住的地方。几年来城市改建,很多他以前熟悉的地方都变了,我们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街头的闹市,都是比肩接踵的人群,靳聪情绪有些低落,自顾自走在前头。我踮起脚去望他,我们是如此的相像,所追寻都被丢失,我想,此生我一定再也无法找到像他一样的人,在迷失中彼此陪伴,在软弱时互相给予力量。我想走快些,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的手。

忽然地,我被人撞了一下,回过神来,我身上的银牌不翼而飞。

我尖叫一声,靳聪已经追了过去了,我在身后大喊他的名字,他置若罔闻。

我在半小时后才再次找到靳聪。

他浑身是血,躺在120救护车上,我竟然还在他脸上看到了他一贯漫不经心的笑,好似天大的事都不过是不必在意的云烟。

“一块……”我站在车旁叫他,却不敢靠近他。

靳聪从担架上抬起头,朝我摊开手,语气还是那么吊儿郎当:“喂,我帮你拿回来了。”

那块刻了我名字的银牌,沾着靳聪的血,此刻安稳地躺在他的手心。

我忽然间大哭出来,跑过去抱住他的手,这个天字一号大傻瓜,我恨不得把他打一顿。

后来听到目击的群众说,那时靳聪跑去追小偷,好不容易追到了,却在拿回银牌的时候,跟小偷起了冲突,那人用力推了他一把,撞到了前面疾驰而来的车上。

我在医院冰冷的长廊内抱着手臂,忍不住瑟瑟发抖。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一直一直,好似永远都不会灭。



9

是靳聪的妈妈将我带回瑶寨。

那个平日古板严肃的女人,到达医院的时候脸色惨白,手一直在抖,到了病房门口,扶住门框站了一会,才走进病房。

那时靳聪还没醒。他的左腿粉碎性骨折,如今被植入了八颗钢钉和两块钢板,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吊在床头。医生说,以后能不能正常走路,就看恢复得如何了。

她静静看了他一会,才伸手去擦已经溢得满脸都是的泪。

那时我便明白,无论父母在生活的逼迫下变成怎样的人,无论我们是否厌恶、愤怒、失望,他们对我们的爱永远不会改变。

我回到瑶寨的那一天,大伯和陆小尤都在爷爷家里等我。爷爷生了病,躺在床上叫我的名字。我扑过去,他便抓住我的手:“意歌,你不要爷爷了?”

我泣不成声:“不,我要,我再也不离开爷爷了。”

如果人活一世所追求的不过是爱,那么又何必管是谁给的爱呢?江湖不是我归处,爱我的人给予我的家,才是我永远不会失去的家乡不是么?

靳聪从医院回到瑶寨的时候,这个轰轰烈烈的夏天已然到了尾声。

我把他的三轮车开到路口去接他。他住着拐仗,瘦了却白了,仍旧高高的,然而他的腿却不好了,再也不像以前健壮,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跑过去拥抱他,大声叫他的名字:靳聪,靳聪,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我有千言万语,汇成的是一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即便你成了瘸子,也不会改变的喜欢你。

靳聪只是站着任我抱,静静地听着我说话。过了许久,他轻轻推开我,声音淡极了。我甚至听到了他的轻笑声。

“姜意歌,你误会了,我从没喜欢过你。我陪你,不过是想逃出我妈的控制。”

,令狐冲说他不喜欢任盈盈,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10

后来有句话我听了很多遍。

人们说,没有人能笑傲江湖,只有人不断地死在江湖。

即使是到现在,我仍然是不信的。

那年我们回到瑶寨,大学录取通知书纷纷到来。我和靳聪的大学都在昆明,只不过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曾经他陪我从中国的西走到东,如今我为他从昆明的西走到东。

靳聪后来一直不肯见我。

因为我每见他一次,必定要表白一次。无论他怎样说,怎样赶我走,我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坐上环线公交,从西走到东,然后站在他面前,大声地告诉他我喜欢他。

有一次靳聪指着自己对腿对我说:“你看清楚了,我是个瘸子。”

我便笑着点头:“看的很清楚,我喜欢你,跟你是瘸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后来我总做梦,梦到我们回到十七岁,夏天阳光盛大,靳聪高高瘦瘦,还不怎么帅,他开一辆深绿色蜕皮的三轮车,从长满槟榔树的街道上开过,我从树后面出来,要跳到他的车上去,跳上去,然后唱歌。三轮车叭叭作响,风从树梢跑过树也叭叭作响,我唱一首《沧海一声笑》——沧海笑,涛涛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我对靳聪说,我喜欢你。靳聪回答我,我也喜欢你。

哪个少年爱做梦,一梦梦到江湖中。可是江湖那样的远,没有谁能看得见。但我如此幸运,那么远的江湖路,曾有人万水千山陪我走一遭。

靳聪,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喜欢你,绝不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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