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品评《笑傲江湖》(一)

第一回 灭门

一部笑傲，伏笔掩映，连环叠套，其线索仅在辟邪剑谱，武林盟主耳。而小说命题不以此者，盖作者胸中只一令狐冲也。

读者有细阅《西游记》者，当记第九回渔樵对唱《西江月》词“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佛祖真经尚不在渔樵心意，况彼剑谱盟主哉？此令狐冲正之追贤意焉。

《辟邪剑谱》可对《石头记》之风月宝鉴，正邪生死之果，全因人取舍，于剑谱何幸哉？又于宝鉴何辜哉？

曹雪芹举家食粥，周树人小康困顿，林平之锦衣公子旋为褴褛乞儿。家境翻覆，世事变幻，岂人皆可逆料哉？是故仓皇涕泪之日，或发愤著书，化为精神，或积怨复仇，凝于肺腑。

至于怨毒已深，如伍子胥，希斯克利夫（呼啸山庄人物）之流，一心复仇，万苦莫怨，矢志不移，性情畸变。此正人物悲剧所以诞生也。

人性之真伪，亦笑傲深刻着意处。劳德诺岳灵珊虚设酒肆，伪也，林平之仗义救弱，真也。真伪一逢，福威惨劫，烈火烹油，是何因果也？儿女情意，风流冤孽，是何情境也？

林平之得失报复，全在一辟邪剑谱，先人遗祸，一何深也？造化弄人，一何重也？今日灭门，则林平之侠客梦，富贵梦皆醒也！

第二回 聆秘

欲写刘正风洗手，先借众客口中一点，欲写令狐冲性情，先借师兄妹语中一染。不如此，则不能衬出衡山之热闹冷清，亦不能衬出令狐冲之好酒仗义。妙处愈妙，乃有聆秘转出窥秘，前秘谓衡山洗手，后秘谓青城练剑。练剑又借劳德诺口中叙出。而此种种口中语中，总借林平之耳中听出，此所谓文法不作一处呆笔直笔也。

写林平之被逮受辱，忍耻行乞，世人少有能为之者，盖非如此，则不见林平之之仇深志坚也。写福威数处分局，是详略轻重之法。写众客议论洗手原因，是云霞明暗之法。写师兄妹对话，暗点大师兄小师妹情意，是见缝插针之法。写令狐冲伤青城四秀，受训师父，遥引面壁一章，是前后照应之法。

笑傲之猴儿酿酒可与红楼之小鼠搬芋对照观，一笑令狐冲，一谑林黛玉，读来令人绝倒！

第三回 救难

欲写一令狐冲，必先借师兄妹叙之，借劳德诺叙之，借仪琳叙之；欲写令狐冲侠义，必先叙定逸寻之，天门索之，余沧海直欲杀之。此所谓欲扬先抑，蓄势待发，千呼万唤始出来之法。

俗笔写书中第一侠客，必谓其金刚不坏，百毒不侵，神功盖世，所向无敌。金氏笔下武侠，则尽有每遭伤病者，由是当知，武侠者，固武用而侠本也。伤为侠而受，病为义而生，所谓邪不压正，非谓技之必胜，当谓义之难辱也。一部笑傲，令狐冲伤病可谓多矣，此正金氏用笔超凡之处。

中国小说向来有好人全好，坏人全坏者。此类小说以三国水浒最为典型。至于红楼，始打破传统写法。不意金庸小说，善恶邪正，褒贬臧否，不一而论，又甚光大之。此类人物寄托正派邪教中多矣。至万里独行田伯光又是一例。语谓盗亦有道，不意采花大盗亦自有道。田伯光所谓“重色轻友，义不为之”，虽常人而必能践之乎？

偏是粗蠢暴躁之师父，独有懵懂天真之弟子，观定逸仪琳对话，谐趣之处，令人绝倒！“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亦当视所遇为谁。余谓若逢定逸灭绝一流，则输之必矣；若遇仪琳娇羞侍立，殷勤陪奉，赌者必心境舒顺，信心大增，乌能输之乎？一笑。

此回方补出青城华山福建一行之用意。辟邪剑谱仍是着眼处。

第四回 坐斗

君子可欺之以方，匹夫可激之以计。坐而斗之，因其争胜心而用之也。令狐自谓坐斗天下第二，彼所谓坐斗，乃宁死而臀不离座，可为真斗邪？以此解之，则令狐之坐斗，天下第一也。且天下立志救人者，宁死而不屈，坚坐而不去，皆可当天下第一也。

东方不败坐榻绣花，田伯光坐椅搏刀，一则效法宫监，一则争胜较高。视之令狐坐而不斗，其法何如？

然其坐斗之议所以达成者，舍较强之外，尚有惺惺相惜也，尚有盗亦有道也。人谓田伯光采花淫贼，此贼又有别于他贼也。后日法号不可不戒，不意今日令狐冲一语成谶也。

茅厕亦可创剑，所谓道之为道，无处不在也。坐斗，茅厕剑法，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须一气读来，始知令狐冲善语滑稽，洒脱可喜，况彼一片侠义热肠乎？余生其时，得为执鞭，心愿足矣！

岳灵珊易容遇林平之，后日结发，林平之易容遇木高峰，暂且认祖。观后文知二者皆不得善果，笑傲叙凉薄人世，悲惨如斯！

余沧海之恶，非曲非烟不足以揭之；田伯光之淫，非令狐冲不足以戒之。此所谓世间人物，每相克降也。

欲写一塞北老驼，先写一乔装小驼；欲写他日一和尚，先点今日一和尚，此皆笑傲文法错综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