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网中人

原题：令狐冲：网中人

作者：西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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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的雨特别多，经常整个礼拜都不能出门，我整日窝在沙发上团足而坐重读金庸，第一本就是《笑傲江湖》。

因为怕冷，我像鸟儿筑巢一样搬了一堆抱枕和毯子把自己埋在里面，可是读着读着看到令狐冲各种被虐就忍不住浑身火热掀被而起，恨不得冲进故事里去大吼一声：“喂！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几乎每次重读，都忍不住想要拍案而起。

在金庸的所有男主角里，大概再没有比令狐冲有亲和力的了。

衡山酒馆里师弟师妹们口中的他是这么一个青年，活力四射，爱喝酒，爱打抱不平，见到装X犯就忍不住上去擂两拳，上有严（师）父慈（师）母，下有一班（师）弟、妹，生活在一个温暖幸福的大家庭里，接受礼、义、仁、智、信的正统教育，前途光明（将来便是华山派掌门），既无远虑，亦无近忧。像大学生一样，每天打打游戏，做做功课，陪小师妹谈谈恋爱，跟师弟们耍耍嘴皮子，神仙都没这么逍遥快活。他开朗随和，潇洒风趣，仁义厚道，跟他做朋友、做恋人、做同事都是很愉快的事情，他完全没有心机，你很容易就能全面地认识他，并且可以放心地与之相交。

他总被师长诟病“放浪无行”，其实，他所谓的“放浪”不过就是喜欢开开玩笑，见了看不惯的人忍不住戏弄一番而已，真正原则性的问题上，他是个最守规矩的人。

他被罚在思过崖面壁，岳灵珊在风雪中上山送饭来给他，他担心得不得了，却不敢离崖半步，直等到她爬到崖边才敢伸手去拉她上来。荒山野岭左右无人，他下去接她一下又何妨，竟累得她摔跤受惊继而受寒病倒。她病了以后师父师娘都不在家，他趁夜里偷偷去看看她也未尝不可，可他即使焦急得饭都吃不下去也不敢下山一步。陆大有为了救他的命要念《紫霞秘笈》给他听，他竟然宁死也不肯学，因为没有经过师父的允许。

这样一个单纯鲁直的青年到了社会上那就注定要栽一些跟头了。与今天的大多数年轻人相似，他没有什么背景（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长相也一般，遭临大事的时候其实竞争力很有限。

于是青梅竹马刻骨铭心的初恋嫁给了高富帅情敌，自己因为不善逢迎直肠直肚被上司开除，虽然意外遇上前辈高人指点意外赚了笔钱，又因为不懂经营被死死地套在了股市里，有幸被白富美看上经她提携之后夫凭妻贵终于解套组织了小家庭过上安生日子。

听起来好像也没有如何惨绝人寰，可是有过类似经历的“劫后余生”的中年人都能懂得个中滋味。

杨过、郭靖他们都是先苦后甜的，令狐少侠虽然也是个孤儿，但是在杨过们功成名就的年纪他还是个象牙塔里没心没肺的超龄少年，他的江湖路注定是先甜后苦的。连他自己都没弄清楚，为什么突然间就天地变色万事成空，失业，失恋，一身伤病，名声狼藉，有苦不能言，有家不能归。他对自己的悲剧成因一无所知。

故事开篇的两桩血案——福威镖局灭门案和刘正风灭门案他都不在现场，如果他在的话，也许能够早点警醒，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会跳出来行侠仗义，然后被各方势力打成个筛子。，也是他的悲剧之源。

这两桩灭门惨案撕开了武林中所谓正派同道之间的温情面具，其惨烈和血腥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野心者像鲨鱼一样露出了森森獠牙，而弱者为了免遭鱼肉也不得不全副武装顽抗到底，江湖势必将成为一片血海。

，没有一个所谓的正义人士出面主持公道，这背后当然有深层次的原因。余矮子应该庆幸他在福建没有找到《辟邪剑谱》，不知有多少只黄雀在后面等着捡便宜，连一向最讲究江湖道义的华山掌门岳不群也派了两个弟子化装前去“看热闹”，埋伏在暗处等待剑谱面世的人更不知有多少，只要《辟邪剑谱》一面世，那紧接着要遭灭门之灾的就是他青城派了。

整个武林都在觊觎《辟邪剑谱》，余沧海想要，左冷禅垂涎已久，岳不群也蠢蠢欲动，少林和武当更是对此事高度关注，谁得到了这个剑谱便可练成绝世神功称霸江湖，只是一来慑于“辟邪剑法”的威名又不知林家的虚实不敢轻易动手，二来怕枪打出头鸟惹祸上身，当余沧海一出动，整个江湖都松了一口气，哟西，终于有不怕死的在前边开路了，大伙儿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福州的血腥味还没散去，衡阳城再发惨案。刘正风为了保全一段友谊而金盆洗手，谁料也遭了左冷禅的设计，一门老小当着各大门派的面被杀鸡宰鸭般屠戮，只有恒山派定静师太说了句公道话，别的帮派人士，前一刻还亲兄热弟勾肩搭背，一到关键时刻马上就划清界限作壁上观。就算刘正风该死，他的妻儿何其无辜，就这样当众被杀，所谓的正派人士们竟熟视无睹觉得理所当然。岳不群之流假装为了公众利益而不得不置身事外，实际上他们只是知道眼下嵩山派势大得罪不起，只能选择站队讨好以求自保。

彼时的令狐冲还在为了“五岳剑派同气连枝”的江湖义气不惜小命拯救小尼姑仪琳，可惜他的行侠仗义并没有得到师父的嘉奖，反而被罚过思过崖面壁去了。骂恒山派尼姑是为了救人，杀青城派罗人杰是自保，所以只能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为何不剑将她杀了”，把他赶上思过崖去了。

在金庸前期的作品中，从《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到“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胡汉恩仇，家国血泪总是至高主题，到了《笑傲江湖》，金庸终于将笔触指向了江湖内部矛盾，去掉外侮，不谈恩怨，什么是江湖？人心就是江湖，在这个江湖里只有利益，没有对错。当思过崖上的男主角正在初尝失恋的苦痛时，江湖上已经风起云涌各种阴谋呼之欲出。

左冷禅笼络各种江湖异士为己所用，能用金钱美女诱之的便投之以金石，比如泰山派，能恐吓威逼诱骗的就下套让它去钻，比如恒山派，能挑拨分化抹黑的便以道德的名义除之，比如衡山派，软硬不吃自有权谋机变的，就伏击灭门，比如华山派。统一五岳剑派之后再向少林、武当进攻，自然也是早有铺垫。

整个计划如同一张大网撒向江湖各个角落。而岳不群则闷声不响地以静待动，准备瞅准漏子攻其不备。左冷禅的计划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先想办法得到《辟邪剑谱》打造核心实力，然后再后发制人。所以对于左某的阴谋，他不但不揭破反抗，反而还将计就计，甚至暗地里悄悄帮他扫清障碍，以助他统一五岳剑派。老谋深算的少林、武当两派也早就看透了左冷禅的阴谋，他们也在暗暗筹算如何兵不血刃地破坏他的计划。

避世隐居的风清扬又是否知悉这一切呢？不好说，想必历年来上过思过崖的华山弟子应该不止令狐冲一人，但是他非常巧妙地在合适的时间选了合适的传人，让“狐孤九剑”重出江湖，将这重重阴谋撕开了一个口子。

在这些盘根错节的阴谋里，令狐冲本是一颗极不起眼的棋子，作为华山派嫡传的大弟子，本来他理所应当为岳不群效力的，但是却意外地被逐出了师门。岳不群将令狐冲逐出师门，成全了他的江湖自由行，只不过，他的自由度十分有限，整个江湖已是天罗地网，他只能行走在利益之争的边缘空白地带，一旦不小心碰到高压线马上会小命不保。

因为与邪派分子结交而被逐出华山，当然只是一个官方理由。他为正邪两道所不容，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的立场不明。他永远“短视”，永远就事论事。他的心中太过阳光，所以读不懂黑暗和阴谋，以致于经常表错情。他既跟正道人士称兄道弟，也跟邪教人士同生共死，遇上以强欺弱的行径他会毫不犹豫出手，而不管当事人双方是正是邪。

这是一个不定时炸弹，你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冲谁发难。

对于令狐冲这样一个无处下口的刺猬，各方大佬们真是伤透了脑筋。想杀他吧，人家有天下无敌的“狐孤九剑”；泼他脏水诬蔑他吧，人家自有一帮捧臭脚的；腐蚀贿赂他吧，人家既不贪财又不迷色。他们要是上问答网站问一下“如何对付令狐冲这个小贼”，最高票的两个回答一定是任盈盈和向问天，尤其是向问天利用他从西湖牢底救出任我行的一局，可以堪称一本完美的“令狐少侠妙用手册”。

岳不群眼看这厮不但没被消灭，势力还越来越强大，也终于学了乖，开始走怀柔路线。作为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养父兼恩师，岳不群太了解他了，他的特点是知恩图报、吃软不吃硬。说到“恩”，岳不群对他的养育之恩可谓尚方宝剑一把，在这把剑面前，任意搓圆搓扁，何况还有岳灵珊在手，一个眼神就能叫他三魂丢了七魄。

再后来，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也马上跟进，令狐冲接任恒山掌门之际，两位大BOSS竟屈尊移驾亲临恭贺，实则是为了拉拢感情来了。估计这小子自己也闹不清楚，怎么自己突然间就从一个弃徒摇身一变成了个香饽饽。

可惜的是，令狐少侠并不能承担什么力挽狂澜的使命。他既没什么大局观也没有什么大智慧，大字不识得几个，武功也不算高，即便是学了独孤九剑以后威力也很有限，首先他得看到人家招式的破绽，大晚上或是黑灯瞎火的山洞里他的剑法就不管用了，内力是不小心吸来的，这个身上吸一点，那个身上吸一点，因为不会调停运用差点把自己小命送掉，拳脚功夫差得很，轻功也不咋的，暗器从来没见他用过，用毒更为他所不耻，要论实力他只能勉勉强强算个高手。

他交游广阔面子大主要是托赖任大小姐的策划和运营，另外他耳酸面软，心无城府，方证和冲虚也知道用他来坏坏左冷禅的事可以，但如若他真做了五岳派的掌门人，未必是武林之福。果然，二老拼了老命说动他务必要反对五派合并计划，他答应得好好的，可是见到岳不群给了个好脸马上就把大事忘到脑后了，一心只想着并派以后又跟师父、师娘、小师妹变成一家人了，于是，岳不群才得以顺利地登上盟主大位，方证、冲虚俩老头儿只好接着头痛去。

令狐冲身处这阴谋重重的利益之争中，虽然把各位大佬们搅得头昏脑胀，他自己也好过不到哪里去。虽然倚重拉拢他的人不少，可是又有谁为他想过他想要的是什么呢？他从小在岳不群那儿接受的“君子”教育这时全跟现实对应不上，他体内的数道真气象征着从小被灌输的家国大义纲常伦理，再混合上各种续命丸药和苗女的毒血，系统隔三岔五就要崩溃一回。可惜，电脑可以重装，人生不能重来。

除了这些令人烦恶的江湖之争，他还深受情蛊之苦。小师妹已成为他心中的蛊，即使是天下最卓绝的杏林妙手也驱之无效医之无药。

金庸写了那么多荡气回肠的感情，而只有令狐冲对岳灵珊的这段苦恋最让我感同身受，每一个字都看得让人心碎。

从你侬我侬到芳心别恋，再到生离死别，他眼睁睁地看着情敌一步一步走进她的心里梦里，看着她和林平之在临死之际互相对视，看着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见林平之的家长，看着她与林平之在雪人背后写下山盟海誓，看着她嫁与林平之为妻，看着她被欺骗辜负，看着她被林平之杀害，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咽气。

可以说，爱情里的每一味痛苦他都尝遍了。虽然他心受凌迟之苦，对小师妹的爱却没有一丝质变。他知道自己重伤难愈死期已近时，心里想到小师妹，只是“但愿她将我忘得干干净净，我死之后，她一滴眼泪都不流”。没想到的是，小师妹竟然先他而死，而且是以那般惨烈的方式死在他怀里。

小师妹命归黄泉，他的世界也跟着死了。对于出来混江湖的人来说，“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尤其是令狐冲这个容易受伤的男人，书中一出场就被人砍得半死，后来就一路受伤不停，只要一打架必定要挂彩，好不容易在嵩山上跟小师妹友情表演一番，最后又送上去挨一剑。伤痕累累的他早就准备好赴死了，但真正想死的时候却又求死不能。盈盈要他活着，方正大师、冲虚道长、莫大先生需要他活着，恒山的小尼姑们需要他活着。

她们对他的“情”和“义”，像一张温柔的大网，紧紧地将他捕获，绝没有逃脱的可能。

人人都道他是个英雄，对他委以重任、交付真心，其实他内心深处只不过是个弱小无依的孤儿，他无比恋家、怀旧，知恩图报，像找妈妈的小蝌蚪一样，不计辛苦千难万险只想回到他的母体华山。

，没有一丝欣喜，“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也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凉”，他宁可像从前一样，武功泛泛，但是在华山门下和小师妹朝夕相见，就这么大点出息。

虽然他流落江湖以后运气不错，风清扬亲授绝世剑法，任大小姐对他青眼相顾，少林方丈、武当掌门、衡山老大个个跟他掏心掏肺，恒山派的尼姑们更是把身家性命全部交付给他，仙愁谷底结成莫逆之交，西湖地牢学成盖世神功，可惜这些都没能使他心爱的华山免于劫难，他亲眼看着师父堕入魔道，师娘绝望自戕，从来路见不平好拔刀的他眼睁睁看着小师妹被人欺负也不敢拍案而起，只因为那已经是别人的媳妇儿了，这就是江湖。即使没有《辟邪剑谱》搅起江湖巨浪，以那左冷禅之贪，岳不群之奸，腥风血雨也势不可少，身在江湖人人不得独善其身。

虽然《笑傲江湖》是个光明结局，但我每次读完都忍不住掩卷长叹，我总觉得书尾那只“大马猴”是落寞寡欢的。我甚至经常想，要是令狐冲和杨过能够对调一下就好了，让杨过投到岳不群门下，然后反出师门识破奸计荡寇除奸建功立业笑傲江湖抱得任大小姐归赢得生前身后名，让我们冲哥好好地在桃花岛跟着郭伯伯学习武艺娶了任性刁蛮的小师妹一家老小镇守襄阳战死沙场，这样大家都各得其所。

许冠杰版电影的结尾是令狐冲识破了岳不群和朝廷鹰犬的奸计，带领众师弟突围成功，陆大有虽被陷害但保全了性命，小师妹也没有嫁给林平之，岳不群最后时刻也幡然悔悟留得一条狗命。

大战过后令狐冲带着小师妹、众师弟和春心萌动的任大小姐、骚娘们蓝凤凰一起浪荡江湖去了。

我想，那电影的编剧真真是极心疼令狐冲的，所以才给了他一个这么比做梦还美的结局。那要是真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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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湘专集

思过崖的雪

从杨过与黄蓉“”看聪明人的相处模式

胡逸之：百无一用是深情

郭襄：人生总有圆缺，此事千古难全

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