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人物简评
方证大师——不是表面上那样的懵懂,只是方巾气蛮重。
将方证视作“好好先生”固然失察,走入另一极端,认定此“衲”智珠在握洞烛一切,也是欠妥。
只“若愚”,非“真愚”。“大智”的?不是!
看他与冲虚轻信任我行“必到恒山”的前言而完全不做其它防备,可知:方证大师,即便高明,也还有限。
金庸的野心,。遥想春秋时代的早期,两国或多国交兵,像任我行这样言而无信要遭人唾弃的,后来嘛,兵不厌诈就成了普遍现象,而方证、冲虚的应对,反被看成“很傻很天真”。
任我行此举,应该也很可以得到马基雅维里的赞许:
“人人都知道,言而有信、开诚布公、不施诡计的君主是多么值得赞美。然而,我们这个时代的经验表明,那些建立了丰功伟业的君主们却极少重诺守信,他们懂得怎样玩弄诡计把人们搞得昏头转向,最后击败那些诚信无欺的对手而成为胜利者。”(《君主论》)
按理说,以方证之能,创业不足,守成应该有余。可惜,生不逢辰,方证大师置身于一个群雄逐鹿大分化大改组大动荡大整合的年月,说白了,就是天下(“江湖”)由分裂(三山五岳)正走向统一(“一统江湖”)的年代,面对的又是任我行这样毫无人性肆无忌惮的混世魔王。此时,不进则退,进击不是最好的防守之道,不是!不是最好的,是唯一的防守之道。
处此时世,方证因为自身的开创性不足,结果,连守成且已难能。
怨不得方证。君子斗不过痞子,。
冲虚道长,曾有名言,“上海人精明,但不高明”,这话不一定对。
冲虚老道甚精明,却不高明,这话,不一定错。
定闲师太——“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说道:‘有劳挂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尼从火圈中缓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无血迹,亦无尘土。”(三联版《笑傲江湖》972页)
读到此节,想到的是张承志的一本书,只是书名:《清洁的精神》。
有眼光、有气魄、有定力,一切一切,无不具有,这样的定闲师太,终归失败。
太洁净了。
洁净不是错。
无奈如此“江湖”,污浊如斯,如是!
定闲师太,如何不败?
天门道人——莫知莫觉的人,是快乐幸福的人。
“泰山派”那几位老一辈“叛徒内奸道贼”的种种勾当,它的掌门人天门,居然蒙然不知。
直到“五岳并派”的那一日。
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天门道人的故事,讲完了。
之前的天门,应该一直都是自满自足自信的。
至少,多数时候,天门道人并不比定闲师太更不快乐。
“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最终,一样的死于非命。
东方不败——“‘我多傻呀’,他(基督山伯爵)说,‘在我决心要为自己复仇的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有把自己的心剜出来。’”(《基督山伯爵·第八十九章·夜》)
假想的东方不败独白:“我多傻呀,在我决心要推倒任教主的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有把自己的心剜出来?!”
人性,太人性的!
东方不败人性犹存,人情味太重。对任我行,对任盈盈,对向问天,过于优容。否则,虽做不到“千秋万载”,总可以至死不败的。
东方不败对童百熊的忘恩负义似乎不合乎他的这一性格特质。
然而,并不。
猝然出手之前,东方不败仍是满怀感激地追忆“童兄”对他的种种恩义,并非刻意要作伪买好。
此时的东方不败,不是不重感情,而是太看重对杨莲亭的感情,将这份畸情置于对童兄甚至对他自己的感情之上。
因此,东方不败才会声称:“你怎么得罪我都不要紧,只是不要得罪我的莲弟。”
左冷禅——“你(左冷禅)武功了得,心计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并五岳剑派,要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三联版《笑傲江湖》1061页)
任我行、左冷禅皆致力于“一统江湖”,有志一同,惺惺相惜。
“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种种阴谋诡计,不是英雄豪杰的行径,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同上)
这是阳谋家任我行对阴谋家左冷禅的轻蔑嘲弄。
左冷禅鬼鬼祟祟搞阴谋,却是往往流于简单粗糙,闹得像是一起“事先张扬的谋杀案”,还没怎样已是尽人皆知,连不是他做的恶也只好算到他帐上。
甚荒唐,到头来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余沧海——此人心胸狭窄,容易记恨人。这一点,在小说中写得明白。
却有着这样一个大气磅礴的名字(“沧海”),也真够讽刺的了。
志大于才,才高于量,量胜于德。
志高、才薄、小气,无德。
真小人。
任盈盈、岳灵珊——《世说新语?贤媛》:“谢遏绝重其姊(谢道韫),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任盈盈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岳灵珊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回看上文,感觉“灵珊”与“清心玉映”绾合甚好。“心”属“灵”,而“珊”如“玉”。
曲洋、刘正风——淡俗情于灵台,负雅志于高云。
两人的姓名,隐含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与韵致?
可能性不大,也非全不可能。毕竟,历史上以“洋”为名的人物,有一个高洋,其他,甚少。
《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奏琴一“曲”,“洋”“洋”兮若江河,而志在“流(刘)”水?
参证《连城诀》:“落花流水”四侠中的“流”,即为刘乘风,刘姓。
“正风”?刘正风先生是在标榜自己的“作风”,很“正派”?
不是! 虽然刘正风曾率众捣毁衡山城一家叫做“群玉坊”的夜总会,允为“扫黄先驱”。
“正风”云云,所指仍是音乐之事。
《吕氏春秋?古乐》:“惟天之合,正风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
黄钟公——黄钟公之“黄钟”,与查良镛之“镛”,根本就是一路货色,“大钟”也。
若不是机缘巧合来至香江,小说中黄钟公的命运,也许便是查良镛的前景?
黄钟毁弃,瓦缶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丹青生——丹青生真是一流朋友,令狐冲?那更是一流朋友。
两位真正一流的朋友,相遇相见相知,却只做了一天的朋友。
当黑幕同时在丹青生令狐冲二人面前揭开,友情已是随风(“风二中”)而去,莫可挽回。
世间多少美好的事物可以不被碾碎于龌龊的权力斗争?
黑白子——其实我不忍对黑白子作苛评。
他是我们自己。
知“白”行“黑”, 既“白”亦“黑”,可说是“虚伪”。
说是“人格分裂”,更为适切。
一面厌倦了争斗、权谋、血腥,一面又停不住对名声、权位、财货的热望。
其实,我不忍对黑白子作苛评。因为,黑白子就是我们自己。
“雕侠”上官云——金庸笔下三雕侠:郭靖、杨过、上官云。
未见得上官云就一门心思要犯贱,只是误入魔教,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人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要有独立的人格才行,这样才能超越组织、群体的束缚。”金庸这话,说来轻巧,真要做到,戛戛乎其难哉!
究竟上官云是何等样人?坦白说,我不晓得。
这是一个极度被扭曲被异化的人物,除了满口谀辞武功很高之外,面目其实模糊得很。
只抄录三段《笑傲》原文,以为对照:
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说‘雕侠’上官云武功既高,为人又极耿直,怎他说起话来满口谀词,陈腔烂调,直似个不知廉耻的小人?难道江湖上传闻多误,他只是浪得虚名?”(三联版《笑傲江湖》1188页)
令狐冲躺在担架之上,心中不住暗骂:“肉麻,肉麻!上官云的外号之中,总算也有个‘侠’字,说这等话居然脸不红,耳不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三联版《笑傲江湖》1197页)
令狐冲寻思:“……甚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甚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任教主听着这些谀词,竟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云…哪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这样一群豪杰之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三联版《笑傲江湖》1227页)
王蒙读《笑傲江湖》,怎么会哭?
鼎鼎百年内,多少上官云?
“滑不溜手”游迅——抄不到了,冇法子,只能剽窃我自己的旧文:
“《笑傲江湖》中描摹的‘江湖’与陈之藩先生认定正确的‘啸傲江湖’的‘江湖’,不是同一个‘江湖’,甚至也与金庸其他作品中的‘江湖’大异其趣。‘啸傲江湖’意为:啸傲于江湖。人入江湖,如鱼得水。‘笑傲江湖’则是:笑傲此江湖,人与江湖,针锋相对。……真正代表《笑傲》一书的‘江湖’风貌者,不是少林武当恒山派,而是日月神教、嵩山派以及岳不群。”
游迅,是组成这污浊“江湖”的土壤,不!是水滴,或者,水分子。
“游迅道:‘多谢圣姑和令狐掌门不杀之恩。’盈盈道:‘何必这么客气?’左手一挥,短剑脱手飞出,噗的一声,从游迅胸口插入,这一生奸猾的‘滑不留手’游迅登时毙命。”(三联版《笑傲江湖》1486页)
感觉作者写到此节,笔下竟有一丝的恨意与…快意!
然而,游迅不死,还精神着呐!
桃谷六仙——没脑子,“不高兴”。
“咱六兄弟撕成四块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撕开之后,又会说话?”
看似温良,一派天真烂漫,实则,他们破坏的欲望和能量,足以惊人。
此为“良民”模范,也是“暴民”典范。大大的“良民”,却随时可以转化为“暴民”。
在令狐冲任盈盈的约制下,六位大仙,生撕人体的行为艺术,干得少了。真的?假的?不会是出于金庸的刻意的美化?
想起知堂诗《小河》: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知堂夫子自道此诗题旨:“就是那种古老的忧惧。这本是中国旧诗人的传统,不过不幸他们多是事后的哀伤,我们还算好一点的是将来的忧虑。”
成不忧——金庸小说人物,有好名字的,多数没有好下梢,收场不妙啊。
甚么洪“安通”、武“三通”;林“平之”、游“坦之”;朱“长龄”、白“龟寿”;陆“大有”、李“莫愁”,等等,等等,命理皆是如此。
倒霉,最是成不忧。
光看名字,如成不忧与李莫愁能在一起,倒是一份好姻缘。
在《破译金庸密码》文中,我推测“成不忧”的大号出自《论语》,所谓“仁者不忧”也。后来居然从《笑傲江湖》在《明报》的连载版获得证实(“这矮子姓成,名叫成不忧,取名含义,原是‘仁者不忧’之意。但他偏偏的性如烈火,殊无半分‘仁者’之象,‘不忧’之状。”这几句话,金庸1980年第一次修订《笑傲江湖》时,已经删去了)。
成不忧不是“仁者”,尚且好说。问题是:广大群众已经被房价压得喘不过气来,您成不忧先生凭什么就可以先天下之忧而“不忧”?怎么好意思!
于是乎,“突然间人影闪动,成不忧双手双脚被人提了起来,只听他一声惨呼,满地鲜血内脏,一个人竟被拉成了四块,两只手两只脚分持在四个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三联版《笑傲江湖》417页)
惨过“车裂”之刑,“不忧”云乎哉?那怎么成?!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况且成天顶着这么有文化这么有福气的名字,岂能免于为鬼神所嫉?
看看人石破天,遇到问及自己尊姓大名的,一律答以“狗杂种”。如此如此,福泽无穷。
田伯光——凡与令狐冲亲近的《笑傲》人物,个个秉持“不作恶”的谷歌准则。“桃谷六仙”后来居然不撕人了,“万里独行”田伯光,居然也不“采花”了。
我不信令狐冲真有这么伟大的人格力量,可以感化这些人,至于如此深切。
对田伯光,恐怕还是有点美化罢?
“万里独行”,徒有虚名。
这位江湖知名的“采花贼”,从头到尾,一头一尾,“采花”仅只两次,都还“未遂”。第一次遇到令狐冲,结果田伯光平白多了一个“小师父”,第二次,遇到了太师父不戒和尚,田伯光被没收了作案工具,再想“不戒”也“不可”得,因此上,大师法号:“不可不戒”。
身负江湖雅望,田伯光的业务量却是如此稀少,太不敬业!这还讲不讲职业道德了?
虽是有些小聪明小花巧小机灵,田伯光的本色,仍是浑不吝,愣头青。
其言其行其遇,令人解颐。
田师傅做事,蛮认真的,惟其认真,“笑果”才惊人。
平一指——平大夫的职业道德,才真正尽善尽美,无可挑剔。
敬业乐业,而竟以身殉之。
哑婆婆——辛稼轩曰:“怨无小大,生于所爱。”
此妪之醋劲奇大,很可以理解的。
她许嫁不戒和尚,是做了死后入地狱进油锅的思想准备的。
付出太多,太在意,太恐怕不值。
不戒和尚——与“花和尚”鲁达或有渊源?
虽则不戒的块头比鲁智深更大,形象却是单薄了些。
此一人物, 塑造得不很成功,也不是很不成功。
仪琳——一家三口,皆是“一根筋”,如此,才是和谐的一家。
仪琳遇上她的令狐大哥,幸焉?不幸焉?
不曾遇上,仪琳会活得更开心?更不开心?
或许,幸与不幸,开心与不开心,已是浑成的一体,说不清,到永恒。
更或许,我们的生命,仅仅是一种幻觉?
宁中则——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华山派势穷力蹙,内外交困。欲图打开出路,几乎全不可能。
岳不群的龌龊勾当,宁中则早就知道了,却一直对之谅解隐忍,一步步走到最后的绝望。
以宁中则的气节风骨,似不宜如此?
当日华山派所承受的压力,宁中则不比岳不群感受更浅。她很明白:华山派欲图打开出路,几乎全不可能。
蓝凤凰——在最早版本的《笑傲江湖》中,蓝凤凰对令狐冲,一往有深情。
不管旧版新版,有情无情,看样子,蓝凤凰这辈子是嫁不掉了。
金庸在《用香水写的小说——序林燕妮的“爱情小说”》写道:
“那些‘嫁不掉的美女’所以嫁不掉,不是因为她们的条件不够好,而是条件太好了,男人们娶不起,好比三颗一百克拉大钻石,在玻璃柜里散发璀璨华美的光芒,普通人连多看一眼也不敢,更不用说去问问价钱了。小说中许多美女的惆怅,都是因男女间的条件配不拢而产生,这是现代化的的‘门当户对’,很不罗曼蒂克,但很真。”
美女不嫁,古今同叹!
遇上段正淳也好啊!
如此,段王爷麾下,便有两凤凰了。另一,刀白凤。(三联版《天龙八部》280页:“刀白凤拂麈一招‘凤栖于梧’,向她头顶击落,秦红棉急向右闪……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说道:‘凤凰儿,别这么狠!’秦红棉一怔,怒道:‘什么凤凰儿,孔雀儿,叫得这般亲热!’”)
“这紫袍人一张国字脸,神态威猛,浓眉大眼,肃然……”(三联版《天龙八部》219页)——只看面相,这人像谁?
除了《天龙八部》的作者,还能像谁?
金庸借着段正淳这一形象,展开自家的“意淫”?
据钱钟书先生,人类始祖亚当即已不惜再损失一根肋骨祈愿上帝为他创造夏娃第二号(见于钱先生戛戛独造的神学论文《上帝的梦》)。
亚当的每一位后世子孙,灵魂深处都住着一个段正淳?
金庸晚年说过一句很实在的话:“天下的男人都是不专情的,信不信由你。”
段王爷査先生还有一处相似,是温瑞安观察体认到的:
“《天龙八部》用来形容身在高位但和气可亲的段正淳的一句话:‘大富大贵而不骄’。常有朋友问起金庸是怎么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常引用这一句话。”(温瑞安《王牌人物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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