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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鲲:我努力工作,来源于一种自卑



我努力工作,来源于一种自卑


(一)

 

为什么写作?要说明这个问题,有必要回顾一下走过的路。路还在继续走,只是越接近终点,对起点的回忆就越清晰。这种心态有点像老人,或者说更接近于一种理性。只有生命成为了某种可能,心才会坦然。坦然地回顾过去,会发现,曾经拥有的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真的是过眼烟云。可烟云是会迷惑人的。它使多少生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追逐上,而不是把时间精力用在对生命的认识上。更多的人谈论生命却对生命茫然无知。

此时,我深刻地理解鲁迅所谓的铁屋子是什么东西。理解那些熟睡的,从昏睡入死灭的悲哀的人们。因为,我就是这悲哀人中的一个。只是,我似乎没有昏睡,而是大睁着两眼。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认识到我的价值。我所以努力工作来源于一种自卑,一种对生命的恐惧。这种恐惧,使我要拯救我自己。

每当冥冥中,巨大的孤独包围着我,我就成为了自己的主人。我把所有的话都讲给自己听,自己为自己感动。时间久了,我有了一种感觉,或者叫错觉。我觉得,我逐渐把握住了一种本质。这种本质使我充满了不安。有人说,参透天机的人必死去。我没有死去,却因为洞察了一种真相而使心灵倍受煎熬。慢慢地,我知道了,痛苦是永恒的。只有路走尽了,心灵才可以休息。可休息,这易如反掌的事情,对于我,却渐渐变得奢侈,渐渐地可望而不可及。因为路是走不尽的。路正漫长,夜正漫长。黎明总是在熟睡的时候降临。这时候,梦还没有醒。

可是,我多想在梦醒之后就看到光辉灿烂的黎明。不用奋斗,不用牺牲就可以安享温暖的阳光。而不是在别人沉睡时,睁大眼睛,熬过黎明前的漫漫长夜。守护别人的梦是痛苦的,因为我并不知道千姿百态的梦中,哪一个会在醒来后对我微笑。清醒的人最好死去,否则只有痛苦。鲁迅还可以通过呐喊减轻他的痛苦,尽管呐喊背后是深深的寂寞。可他毕竟找到了一种生存的方式。因为呐喊,鲁迅当之无愧地占据了一个位置。不管后人如何理解。呐喊的声音还在,虽然在滚滚红尘中已显得微不足道。

那么,对于我,一个思考者。生命怎样才能成为一种可能?怎样使难以忍受的生活充满意义?怎样成为我自己的主宰?这纯属庸人自挠的问题时刻折磨着我,逼迫着我,让我回答。它是如此尖锐地摆在面前,使人没有拒绝的权利。这时候,我是多么渴望爱情,渴望友谊,渴望一切能使我逃避这个问题的人和事。我宁愿相信他人即地狱是一句谎言。宁愿不再思考而随波逐流。可这,却是如此的艰难。每次短暂的逃避过后,面对的只是更大的孤独。这难道就是命吗?我并不相信冥冥中主宰的眼神,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该相信谁呢?是谁给了我智慧,在洞察了某种玄机后将我抛入痛苦的深渊。我苦苦地思索。渐渐地,我的心平静下来,终于可以面对某种选择。当选择变得蕴含某种使命时,任何抗拒都是徒劳无益的。我开始反省我自己,把一些杂乱无章的头绪理清,试图说明我为什么全身地投入写作,投入到我认为生命可以成为某种可能的工作中。

 

(二)

 

 

我的启蒙教育来源于我的父亲——一个“革命”时代的知识分子。父亲写了一辈子诗,可几乎没有一首来自心灵。那个时代的人没有心灵,也不具备理解心灵的能力。成就一人的背后是千百万人的埋没,这就是历史。尤其当那个时代被证明是荒谬时,悲哀是双重的。被嘲弄的不仅仅是历史,而是整整一代渴望的灵魂。一个巨大的讽刺,永远刻骨铭心地留给他们。咀嚼激情,咀嚼伤痛。



父亲最后洞察了生命的悲剧。当他渴望抓住某种实质时,已没有了时间。父亲有一首诗是这样的:


古刹,对着荒竹

喃喃说道

是冬天了

是春天了


我不知道

太阳从东山升起

打西山落下

我知道

  又是一天了


这是一种无言的沉重。我的泪流了下来。那个时代的人是何等的卑微啊,卑微得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但是,我没有理由埋怨父亲的时代。比父亲不幸的人还有许多。父亲毕竟活下来了。可活着,已没有了意义。没有思想的灵魂是轻飘飘的,任何一阵风,都会使它迷失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可怜父亲。但我依旧爱他,很深、很深。


我总在想,我骨子里一定继承了父亲的某种血脉。父亲一定洞察了他整个人生的不幸,于是寄希望与他的后代。这是中国人的传统,知识分子骨子里更是如此。父亲尽他的所能,为我借来了大量的书。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童年又是幸福的。任何物质的贫困都无法抹杀这种幸福。可轻易就得到的幸福不知道珍惜。我那时没有表现出对文学有特殊的爱好。我感兴趣的是田野里的蝴蝶,墙角边的蛐蛐,拚命逃窜的蚂蚱。它们是生活的全部内容,给小孩子的快乐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可是书却依旧要读。小小的我捧着《青年近卫军》装模作样地苦读,并不理解什么是伟大的爱国主义。《卓娅和苏拉的故事》发生在外国,离我毕竟遥远。可我一定要记住他们,因为父亲要检查。我把这些故事(尽管我毫不清楚双方为谁而战斗牺牲)复述给父亲听时,父亲是很高兴的。我讲不出来时,父亲就很伤心,就要责骂我。我知道,父亲在责骂我的时候也在责骂他自己。父亲忧郁的样子让我很害怕。我只有使劲地读那些超出了我的理解力的中外名著。生硬地记住几个与我毫无关系的名字来讨好父亲。那时,我又是痛苦的。这种幸福和痛苦反反复复交织在一起,使我渴望得到,又害怕得到。我开始做一些小手脚,父亲留给我的书总是看完第一页,再看第十页。我每个早晨要读十页书,这是父亲的规定。回家后他要检查。第一页和第十页很快就读完了。省下的时间我可以看蚂蚁在地上来回爬动,可以和泥巴造坦克,飞机和大炮。总之,可玩的东西很多。父亲竞没有看透小孩子的把戏。听我虎头蛇尾地讲过后,心满意足地笑了。我鼻子里哼一声,捉蚂蚱去了。

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父亲是一定不会发觉的。只是后来我真的喜欢读书了。《木偶奇遇记》里的皮诺曹让我又惊又喜,我再也不敢对父亲撒谎了,害怕有一天我的鼻子会突然变长。其实,我只是不大喜欢革命书籍。《安徒生童话》,《绿野仙踪》,《三毛流浪记》把我迷住了。我的心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使我忘记了蝴蝶,蛐蛐和蚂蚱,我离不开这个世界了。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些故事已经悄悄地进入了我的心灵。只是它们还睡着。它们像一颗种子,在等待一个机缘。机缘一到,这颗种子就会破土而出,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生长。它终究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在树下乘凉的人将因此而满怀感动。

我拚命读书,使父亲欣慰不已,那一年,我7岁,快上小学了。

 

(三)

 

 

人的一生会经历不同的几个阶段,如果能真实记录下来,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我祖籍山西,却出生在东北的黑龙江。1岁多时,又随父母迁到了甘肃省的天水。听父亲说,小时候请人给我算过命,八字中带“驿马”,一辈子奔波的命。天水是西北的一座小城。据史书上讲:这里是秦王朝的发祥地,人文初祖伏羲生于成纪(今天水秦安县北30里处),黄帝生于上辕轩谷(今天水县西南),还有三国时的姜维,公元前111年,。但是,古代的辉煌并不代表现在的繁荣。当时,天水还是西北落后封闭的小城。物质极度匮乏,民风却淳朴,自由。有点小国寡民的味道。

我属于“三线厂”职工子弟,厂子就建在天水市东关。据老人们讲,这里最初是演兵场,民国时曾有许多要人在此操练军马。我到天水时,已经是很大一片厂房了。1976年,我上小学,书还在读,只不过是在功课做完以后。那时的环境似乎很温馨,我也无忧无虑地成长。三年级时,一件事改变了父亲对我的看法,认为我非常笨。这件事是这样的:父亲认为我所在的小学教育水平太低,要将我转学到天水市的一所小学。父亲委托他同事的妻子办这件事。同事的妻子在市重点中学工作,有一些办法。同时要求转学的还有一个女孩子。那天,我和这个女孩子就跟随这位阿姨去市里的小学。一路上阿姨叮咛我和这个女孩子,不要说自己是厂矿学校的。老师如果问从哪里转学过来,就说是从市里的一家建筑公司。当时厂矿学校和地方学校之间似乎有些矛盾。老师见到我和那个女孩子,真的问从哪里转学过来,女孩子照阿姨吩咐的,说了假话。我支吾了半天,却说了实话。结果引起了老师的怀疑,弄得阿姨也挺不高兴,学校没有转成。父亲知道后大骂我是笨蛋,关键时刻连句话也不会说,况且这句话又不伤害任何人,它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那一刻,我似乎不认识父亲,讷讷地说不出话,心里想:皮诺曹说谎话,所以他长出了长鼻子,我不做皮诺曹。我很委屈,学校没有转成,我却成了父亲眼里的笨蛋。我现在想,让一个从没有接触过现实社会,丝毫不懂人间游戏法则的小孩子说一句谎话,可真是难为了他,尽管那句谎话不伤害任何人。笨蛋的感觉一直持续了很久。这使我很自卑,人畏畏缩缩,显得非常老实。这又使我经常受一些大孩子的欺负。每次大哭着跑回家,父亲总说,这个笨蛋,真是太老实了,活该别人揍你。仅仅因为老实就活该受人欺负,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可这种道理确实存在,它不容你分辩。那时,唯一可以安慰的,就是学习成绩非常好,这使我又像一个好孩子。所以父亲只是认为我太老实,却并不坏。老实倒成了缺点。

                   


终于又要转学了,这一次,没有人再要求我说谎,我是凭成绩转到那所有名的小学的。转过去的学校离家很远,每天都要走的这段路使我开阔了眼界。我第一次认识了天水的街道。我有意慢慢走,观赏街道两旁的商店。那时的商店很简陋,大多是一些平房,且又破败不堪。破败虽破败,可破败中却自有另一种气质,倒比起现代的摩天大楼显得亲切。口袋里通常是没有钱的。商店里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只能想象一下,因此特别想过年。过年真是好,糖果可以随便吃,还可以穿新衣服。新衣服在平时绝对是奢侈品。平时穿的只是大人们的旧衣服改做的,不是肥肥大大,就是补丁当当。那时候眼界开阔了,胆子也大了一些,穿着这样的衣服,气质却是出奇得好,照样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巷,上窜下跳,照样敢揪小女孩的辫子。直到年龄大一些,懂得了羞涩。

五年级时,不知是什么蛮力,我将比我大得多的一个小孩打得痛哭流啼,从此声威大振,彻底扭转了老实人的形象。我尝到了甜头。对比我强的虎视眈眈,寻机挑斗,比我弱的则武力征服,使他们服服贴贴。我不再是笨蛋,倒有点像混蛋了。

我的转变使父亲很吃惊。那时,我尽管还怕他,但已不再是唯唯诺诺,偶而还敢顶嘴,心里恨恨地骂他两句。父亲依旧不断地给我借书,我却看不进去了。我要苦心建立我的王国,全院的小孩子几乎都是我的手下,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孤立任何一个人。整天想的是哪个小孩又投奔我了,哪一个小孩又“叛变”了,哪里还有心读闲书。但功课却不能马虎。我再硬,毕竟是小孩子,硬不过父亲的拳头。

我看来要走另一条路了,父亲很着急,我心里却冷笑:哼,谁让你说我是笨蛋,笨蛋怎么能搞文学。

可是一件事又让我热爱起文学。当时,我虽然在小孩子间称王称霸,见了大人还是害怕的,尤其是平时几个看上去挺严肃的人。我手下有个“兵”的父亲就是这类挺严肃的人,偏偏他们家有电视。当时,谁家要有一台小黑白电视,足可以傲视邻里。我爱看电视,却怕这些大人们。一天下午,邻里的孩子偷偷把我带到了他家,看一部反映农民丰收的纪录片。当时就是那么贫乏,几个样板戏,一大堆新闻片。我们正谈论着老农手里的麦穗,说烤麦粒非常好吃。邻里小孩的父亲回家了,见我们在看电视,啪,把电视关了。然后大骂他的小孩,说整天不学习,就知道看电视,以后不许跟别人瞎跑,都学坏了。这个别人不会另有所指,我狼狈地逃了出来,怀着一肚子屈辱,发誓不再去这家看电视。可电视的魅力是无法阻挡的,就像饿着肚子无法搞精神文明一样。我开始怨恨父母,别人家都有电视,为啥咱家没有。父亲就打我,骂我没骨气,人家不让看,就不去嘛,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我从笨蛋变成了不要脸的东西。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小孩子的自尊心是任何为父母者决不可忽略的,它有时可以改变这个孩子的一生。这个道理至今却并非为人所理解。

我开始想怎样挣钱,怎样昂首挺胸地抱回一台小电视,我决定写书。现在说起来就像笑话,可当时真是那样想的。天真得以为写书可以赚稿费。这些道理是父亲潜移默化教给我的,因为父亲一直在写文章,时不时会有一些应景的“豆腐块”出现,千字20元钱,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家里太穷了,连写作的心态都不正常。

我就计算,我要写多少字才能挣到400块钱呵。 当时一台黑白小电视400块钱左右。 我没有想父母不吃不喝一年的工资才500多块钱。我开始编故事,有些题目我至今还记得。 比如狮子和狐狸,狐狸和蛇,狼和山羊,黄鼠狼和公鸡等等。我记得有二十多个题目。我把它们写在了小纸片上,曾拿给我的同学看过。总之,都是一些强者和弱者之间的事情。故事总是千篇一律,强者要吃掉弱者,弱者运用智慧或通过另外一些弱者的帮助,不让强者吃掉,最后反而将强者打得落花流水。我没有坚持下去,因为不久,我发现它太枯燥无味了,编得故事丝毫不吸引人,连我看了都觉得可笑。强者就是强者,根本不容弱者讲理,或许弱者本身就没有什么智慧。还写过两句话的一部侦探小说。“叭、叭两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一辆警车闪烁着红灯急驰而去……”还有几首儿歌,不外乎是“学习勤劳小蜜蜂,争做革命接班人”一类。

这可以看做我第一次写作,结果完全失败。因为,我没有把电视机抱回家,让父亲大吃一惊。已经写下的文字没有发表,自尊心上的伤口慢慢愈合。尽管表面上没有一点痕迹,心却再也忘不掉了。不久,比电视更紧迫的事摆在了面前。我要拚命复习功课,因为升学考试就要到了。

 

(四)

 

80年代初有一部电影曾经风靡全国,它使无数少年沉迷于武术。这部影片就是《少林寺》。我是无数崇拜者中的一个。觉远和尚的拳脚,的鹰爪,王仁则的剑术,大师的螳螂拳,众僧人的棍棒,无一不使我着迷。我开始崇尚武功,并和几个伙伴一起四处拜师学艺。天水虽然民风淳朴,但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淳朴中自有一股骠悍之气。民间尚有大批武林高手,只不过他们不容易找到。找到真正的高手需要缘份。我没有这个缘份,我和几个伙伴找寻了许久,却很失望。只好买来大量武术书籍,照上面的图画自己练习。一来二去,也掌握了几套拳脚。饥渴过度的人一看到从没有见过的食物,准会全部吞下去,也不管能不能消化。当时,我就是这种饥渴之人。我拚命练功,恨不得一夜之间成为高手。随后霍元甲来了,陈真来了。伴随这些人物的还有梁羽生,金庸的大批武侠书。书中的大侠身手更是不凡,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引逗得这颗心浮想连翩,恨不得追随他们而去,行侠仗义,笑傲江湖。再后来就是张明敏的《中国心》。试想,一个身怀绝技,具有崇高中国心的大侠,将会怎样的独步天下。我拚命练武。初中三年,个子长高了,肌肉逐渐变得结实,“陈真腿”也踢得颇到火候。这时,文学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父亲也不再为我借书。看着我日渐强壮的身体,满是欢喜满是恐惧。欢喜的是我长大了,恐惧的是他老了。这一段时间,我没有表现出文学方面的任何天赋。倒是一天比一天强壮,一天比一天惹事生非。根本不是文质彬彬的书生,而是豪气十足的武夫。我是那么喜欢《水浒传》中的英雄豪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家中境况比起以前略有好转,但决不富裕。我不管这些,隔三岔五地摆酒款待朋友。为此父亲很不满意。说我交的都是狐朋狗友,乱七八糟的全是有危险倾向的“坏”孩子。所谓的危险倾向,就是学习成绩差,旷课爱打架之类。我却喜欢这种生活,仿佛某个富甲一方的庄主,猜酒划拳的呐喊中,自有一股孩子气的威严。更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该做点什么了。可做什么呢?又不知道,于是就拚命练功、拚命喝酒。每一次狂欢过后,总有一点淡淡的忧愁和烦恼无法排遣。就像少年维特的那个样子。维特还有绿蒂。我又有谁呢?只有我自己吗?心燥动不安,野心勃勃地跳动。渴望拥有一切,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火热的身躯,像大海中没有舵手的船,随波逐流,不知道港口在哪里?这是青春,谁也无法阻挡的青春,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了。紧跟着烦恼也降临了。青春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表现自己,喜欢出人头地,以引起别人的注意。而当时,不是以学习好,就是以拳脚好。我好像不知道还有其它的表现手段。真是幸运,我属于学习好,拳脚也好的一类。这使我具有了一种优势。这种优势在我和几个伙伴集体犯错时,由于我出色的学习成绩,惩罚大多落在了别人头上,而我只是受到轻微的批评。这种优势使我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地玩耍,直到越来越倾向于一种社会情绪。危机出现了,我看来并非如很小的时候那样是个单纯的笨蛋,而是变得很复杂了。这里,我要感谢我的家人。在我即将滑向另一个极端,满脑子刀光剑影时,及时地遏止了这种倾向。当时,我的父母密切地注视着我的情绪变化,悲哀得不知道说什么。甚至打算要放弃我,让我完全顺其自然,自生自灭。只是最终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对我的看管越来越严,整天苦口婆心地教育我,生怕我闯出什么大祸。父亲也不再打我,甚至很少骂我了,只是样子越来越忧郁。其实,我只是渴望行动,渴望引人注目,并不是渴望破坏,而是渴望创造,渴望一鸣惊人。这种渴望在当时还掺杂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我刚刚睁开眼睛,就像中国刚刚打开国门,外面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刺激的。因为年龄,我不具备分辨的能力。那么,是一种什么福分没有让我走向极端,只和社会保持了若即若离的关系,没有完全融合进去从而毁掉自己。我思考着,答案似乎不是唯一的。那时,我已经经常旷课,不想上学了。一天,我正睡着,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什么。我睁开眼睛,看到父亲默默地坐在床边,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我。长这么大,父亲从来没有这么望过我。我害怕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使劲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不一会儿,我听到一阵抽搐声,很轻微,似乎在极力压制。我又睁开眼睛,看到了父亲满脸的泪水。泪水使少年日渐冷酷的心融化了。其实,我仍是一个很容易就被感动的孩子,尽管我努力使自己像一个大人。可成为大人的基础并不存在。我收敛了许多,但将来会怎样呢?我并不知道。



我现在想,青春的确是值得留恋的。因为它太真实,太与众不同。它的一半是上帝,一半是魔鬼。它是那么的充满激情和渴望,又是那么的盲目。不辨真假好坏,善恶美丑。青春的热情遮盖了一切,使它们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任何一次热情的喧泄,都会使它走向好或者坏。理性在青春面前还在沉睡,它被青春的大潮席裹着向前奔去而混然不知。只有两种可能出现──毁灭或创造。它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这时候是绝对的需要引导。学校除了教授一些基本常识外,引导将是十分必要而显得非常紧迫的。我认为学校的主要职责就是引导,而并非教育。一味的体罚打骂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当时,我所在的学校体罚打骂相当普遍,似乎理所应当,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指责。初中三年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可以证明青春的觉醒。一年级,二年级男女同学根本不说话。到了初三后半学期,却显得比任何时候都亲密无间。禁锢瞬间土崩瓦解。本能在一夜之间苏醒,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燥动不安。我们开始把目光收回来,关注自身的变化。原来我们自己就是一个谜。青春的身体是多么富于变化而令人无限遐想啊。男女之间开始互相钦佩。男同学,除非你孔武有力或者学习顶尖。否则,是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女同学,则只要长得漂亮,就一定会拥有崇拜者。至于学习成绩,很少有人会想到。我也变得爱打扮,补丁衣服坚决不穿。喜欢显示强壮的身体,喜欢打架斗殴。仅仅因为别人比自己“狂”,就想修理他。注意,只要被人注意,干什么都行。我们就是在这种幼稚的想法中,情绪摇摆不定,随时都会使这种情绪变成多种可能。而学校这时候的表现纯粹是低能,它采取了完全压制的方法。使萌动的青春变得畸形。一整套呆板的教育机制再配上家长们盲目地拥护让青春营养不良。我认为,青少年犯罪中,很大程度上与学校的压制性制度有关。越是忌讳如深,避而不谈的话题,越引起少年人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日积月累就会转化为行动,而一旦压抑的青春转化为行动,结果必是破坏性的,毁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奥地利精神学家阿德勒说:进入青春期,许多人会表现出独立性、思考性,男子气概或女人作风等现象。而这些表现的方向决定于儿童对“成长”的意义所持的看法。

每个人对“成长”的意义都持有各自不同的看法。我的看法则是压抑。很小的时候,父母要求我成为一个好孩子。上学了,老师要求我成为一个好学生。这个“好”的全部含义就是听话。听话的背后则掩藏着一股奴性。这是怎样的悲哀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将这种压抑转化成为一种创造力。这极少数人必有坚强的意志,挑战自我的勇气。它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潜质。它就像坐标,不断地调整着方位。坚持自己是痛苦的,但它至少可以免遭被同化的命运。幸运的是,我属于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和其它人一样,只是明显地感到压抑,明显地需要发泄。

压抑,压抑。不在压抑中超越,就在压抑中灭亡。这时候,我发现我所居住的城市是多么小啊!小得容不下少年的一颗心。

那一年,我已经是高中学生了。

 

(五)

 

父亲明显得老了,精力大不如从前。因为我考上了重点中学,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大学的门槛。他似乎对我有点放心了。殊不知在重点中学里,我是十足的差等生。我这时候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心事重重得日益沉默寡言。儿时看过的书好像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整个高中三年,我表现平平,甚至平庸。再也没有了初中时的优势。我对数学尤其是立体几何方面缺乏想象力。比学习比不过别人,想动武又没有环境,况且良知也已经苏醒,拳头不是随便就能伸出去的,一旦伸出去击不中目标,再弯回来就不好意思了。可我依旧渴望引人注目。过分要求引人注目而不看自身能力是否达到所引起的片刻欢娱,大多是畸形的。我没有因为学习好或具有某项特长,比如说长得漂亮(我只是强壮但不漂亮)或在运动会上跑得快而引人注目,倒是因为学习成绩差而倍受歧视。我该怎样改变我的处境呢?当一个孩子在渴望得到重视而周围的环境却迫使他得不到时,在那个年龄,是很容易自卑的。这种自卑也可以表现在因为羞涩而沉默寡言,并不是所谓的高傲,深沉一类。我们那个年龄还体会不到深沉。我越来越内向,越来越不爱说话。与初中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呆呆地盯着课本,脑子却是一片空白。我仿佛被人抛弃了,或者说我抛弃了别人。真正的一只丑小鸭,漫无目标地生活在没有任何感觉的世界。

父亲也沉默寡言了。衰老使他不再轻易发脾气,他变得慈祥了。这种慈祥不久就被一件事情打破了。期末考试,我因为抄袭,英语成绩为零分,抄袭者的名字被写在小黑板上全校公布。消息传到了父亲那里,父亲暴跳如雷,使劲打我,大骂我笨蛋、丢人。我则握紧双拳,怒目而视。如果不是邻居劝阻,也许我会还手打他。我的一句话使父亲嚎啕大哭。这句话是这样的:都是你没本事,才教出我这样的笨蛋。笨蛋就只能拿零蛋。零蛋煮熟了给你吃。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把话说完,像是发泄了无穷的的怨气,然后哇哇大哭。这句话粉碎了父亲。父亲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住了手,呆呆地愣了半天。父亲在工厂以老实厚道闻名,我则觉得是窝囊。父亲慢慢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最后终于嚎啕大哭。一段时间,父亲神思恍惚,人更苍老了。因为在全校同学面前丢了丑,我更怕见人了,也更自卑了。每天放学都早早地回家,不想参加任何集体活动。

学校,已经变得让我厌恶。



我整日沉思默想,生活在想象的世界。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对我的将来是多么重要。没有见过世面的想象力是贫乏的,我渴望出走,能走出家门的出路似乎只有一条,那就是考上大学。现在想,我能考上大学倒是幸运。真的像家里人所说的老天开眼。因为以我当时的成绩,应该是考不上才正常,考上就显得不正常了。我也把它归于运气。凭良心说,我也尽了最大努力。但无论如何,我要离开家了,开始生平第一次出门。

那一年,我19岁,是一个腼腆的小伙子。

 

(六)

 

大学四年是人生的转折。它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中转站。当我踏上现实的列车离开这个中转站,投入到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再回首眺望它时,感情是复杂的。

这是一个充满渴望,也是一个充满痛苦的时期。这是一个似乎什么都拥有,却又什么也没有的时期。这是一个爱与恨、苦与乐交织在一起,使心灵倍受煎熬的时期。这是一个高傲与自卑,超越与沉灭掺和在一起的时期。这是一个复杂与单纯、慷慨与自私并存的时期。这是一个什么都发生过,却又什么都不留痕迹的时期。这是一个转瞬即逝,却又回味无穷的时期。

自以为是大人们的孩子啊,当我们终于有一天面对自己,扪心自问:我们到底真正拥有什么呢?什么又是刻骨铭心的过去。

我是所有这些感情的体味者。我左冲右突,精疲力尽。什么也不能使心灵平静下来。我该怎么办呢?正是在这种心态下,我开始写诗了。诗是我心灵唯一的安慰。中国教育最大的弊端就是使人在不知不觉中迷失自己。大学,正是我迷失的摇篮。我已经迷失了,谁能救我呢?爱情──我永远也得不到的爱情,你又能使我走向哪里呢?

当我心平气和地回忆我所受过的教育时,得出这个结论决不是盲目的。我要感谢使我无限痛苦的爱情。感谢有缘份相识的女孩。正是这极端痛苦的爱情使我超越了自己。痛苦的极端不是超越就是沉沦。为了这种超越。感谢你,永远留在了记忆中的女孩。幸福是我们共同企盼的,路却是注定的。当压力变得愈加沉重时,心胸自然就会无限宽广。北中国的一次远行注定我将终生浪迹天涯。注定我心中满盈的感动将在大地生根开花。注定我是独特而又唯一的。1990年暑假,我决定骑自行车从我所在学校的城市长春返回天水。3000多公里,40多天的艰苦跋涉,使我的心境变了。北中国广袤的大地给予我的启蒙是厚重的,它胜过任何冠冕堂皇的印刷课本。它是如此的贫穷,贫穷得让许多人嫌弃。它又是那么的富有,富有得让人无法承受。它终日承载的长城、黄河,任何时候望上去,感觉都是沉甸甸的。那次远行对我的人生是决定性的。它使我具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并逐渐坚持这种看法。我天性中的某些潜质正在苏醒。我觉得我可以拥有另一个世界,拥有另一种完全与众不同的生活,我似乎具备拥有这种生活的能力,并试图用语言文字描述这种生活。这样的生活尽管使我远离人群,倍感孤独。但却使我也得到一些别人不屑一顾或梦寐以求而得不到的东西。这就是自尊和自由。我忽然觉得,我是如此的渺小,又是如此的重要。我将使我的生命具有另一种意义,这种意义就是永恒。记录我心路历程的手段只有文字。当我赋予一块块独立的,似乎毫无生机的汉字以某种意义时,我的心是快乐的。想象的世界已经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它同样真实地存在,同样拥有价值和意义。我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行动不一定要有目的、要深思熟虑,有时候只是一种渴望。心一旦强烈渴望时,自然会有接纳它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想象。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好,以至于我沉浸在其中而不能自拔。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是孤独的,我的文字同样是孤独的。这时候,我越来越不理解我生活的世界,如同被这个世界所抛弃。我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我的想象力所向披靡,我没有了对手。这使我非常恐惧。我像茫茫黑夜中的一点孤火,卑微而又倔强地燃烧,照亮的只有自己。我的恐惧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我要救出我自己,我注定要走上一条不归路。

 


尼采说:艺术,除了艺术别无他物,它是使生命成为可能的伟大手段,是求生的伟大诱因,是生命的伟大兴奋剂。对于已正视和愿意正视人生的可怕、可疑性质的求知者,对于悲剧性的求知者,艺术就是救星。对于行动者,对于不仅正视而且身体力行和愿意身体力行人生的可怕可疑性质的行动者,对于悲剧性的好斗的人们,对于英雄们,艺术就是救星。

我不是英雄,也不想成为英雄。当生命已经进入一种自觉履行使命的状态,摈弃了功名利禄的诱惑之后,心是平静的。我是那么的热爱生命。热爱这个既坚强、又脆弱。既富有创造力、又死气沉沉的生命。我是那么的热爱人类。因为深爱,使我注定被抛弃,注定只能拥有身后的目光。可我并不后悔,爱是不需要回报的。拥有和失去取决于未来,取决于我所做事业的爱的穿透力。为了这爱,献身是义无反顾的。

那么,究竟为什么写作呢?我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提出这个问题,就是面对自己,面对一种生存的状态。推销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它只需要生活的技巧。解剖自己,则真正需要一点勇气。无论如何,战胜自己的人毕竟太少。

挑战是巨大的,让我面对它,走下去,成为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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