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分9.0的《鹿鼎记》:韦小宝有多不正经,金庸就有多深情

文 | 赵巍巍

1972年，金庸完成《鹿鼎记》后，封笔不写。

在此之前，几乎所有的武侠里，都有一个伟大英雄的角色，诸如“凌厉刚猛，无坚不摧”（杨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郭靖），“重剑无锋，大巧无工”（独孤求败），“大丈夫生当如是”（萧峰）。

金圣叹也有句给大侠定性的话：有阔处，有毒处，有正处，有良处，有快处，有真处，有捷处，有雅处，有大处，有警处，此谓之侠也。

但是，在写完以“自由和爱情”为核心的《笑傲江湖》后，金庸写了一部欢天喜地、幽默风趣、荒诞滑稽、调皮捣蛋的喜剧，创造了一位出身卑贱、游手好闲、长得磕碜、满嘴扬州腔脏话、用石灰粉暗算敌人的小混混，然后完完全全地将自己一手打造的传统儒侠式江湖体系给解构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读《鹿鼎记》的时候，完全可以获得类似玩网游的畅快淋漓的体验——

第一关叫决战紫禁城，第二关是闯荡江湖，第三关平定云南，第四关攘外安内，最后是荣归故里。恰当的时候，游戏会告诉你，你要找的《四十二章经》藏在了鳌拜府上／皇后寝宫／海大富箱子里／康亲王府／云南平西王府／清凉寺里。然后按照游戏的指示，在皇宫、天地会、神龙岛和云南之间往复奔走，打败鳌拜，智斗海大富，揭穿假太后，干掉平南王，扫除叛军，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击败这些大boss后，在一定的时间内，有一定概率，会爆出大量的金钱、《四十二章经》和稀有装备（化尸粉、火枪、或是护甲等）。想要成功晋级，靠的是走位风骚，心灵手巧，一偷二抢三赖皮。

机缘巧合，韦小宝中途无意中进入了一个没人去过的副本——误入了罗刹国军营，随着罗刹国的公主一同去了罗刹国。在俄罗斯宫廷政变中浑水摸鱼，帮助苏菲亚当上了摄政女王，并与苏菲亚有一段露水姻缘。

在游戏的最后一关，所有的大boss都被消灭掉，所有的装备都是顶级，韦小宝娶到了公主等大小老婆，经验满级，金钱无限，回归故里，隐姓埋名。

这本书的文风活泼可爱、挥洒自如，可以说是金庸小说的巅峰之作。最有趣的，要数韦爵爷戏耍郑克爽的情节。

放到以前，这大概是一个赚人眼泪的苦情戏：公主喜欢上一个高富帅，主角在一旁仍有爱意但无能为力。但是这回，索性由主角韦小宝任性了一把，虐待情敌的情节简直大快人心：

一是先向老师打小报告，暗中告密，告诉九难师太倒数第二的郑克爽这厮上课不听讲，专门调戏女孩子；二是找社会青年，让天地会那些上的人，装成野人绑走郑克爽，自己出来英雄救美；三是找家长，抹黑延平郡王，让清廷收拾台湾，自己公报私仇，带领侍卫上门讨债，几乎搜光了郑克爽全部家产。

在武侠作品中，塑造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很容易（比如独孤求败），但写出一个“可爱又可恨的迷人角色”，很难。

通常说的武侠的脸谱化，就像红脸的是关公、白脸的是曹操那样，在于“形和神”的高度一致。武功高强者，境界自然高远，不可能有个混混成了当世大侠，大侠也不会被轻易地被混蛋杀掉。

真正支撑起这本小说的，就是这个平民化的侠。《鹿鼎记》有点像古龙的《欢乐英雄》或者宁财神的《武林外传》，惊堂木一敲、猛然一喝，“其实，杀死鳌拜的是个小孩子”、“青木堂堂主压根儿不会武功”、“白龙使就是个胆小鬼”以及“大侠们也需要吃喝拉撒，也会偷懒”。

于是，大家大概就能想象司马迁笔下的《刺客列传》或是《侠客列传》的真实世界以及侠最开始是个什么样子——在那里，大侠有着普通人身上的所有缺点，没那么正派，偶尔也抠门儿，但是骨子里是讲义气的。

陈佩斯说过：好的喜剧，往往都有一个悲剧内核。

幽默风趣的《鹿鼎记》里面，其实暗藏着的一个核心，是侠客世界的灭亡。

仔细一想，这本书里能称得上是英雄的，屈指可数。除了陈近南外，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算一个，铁丐吴六奇算一个。吴六奇，被归辛树夫妇误杀了；归辛树，杀进皇宫，力尽被擒，死于大内侍卫的乱刀之下；而陈近南，死在了自己效力一生的郑家手里。

前面二位不谈，陈近南的死，相比以往的萧峰、郭靖甚至是任我行，几乎太没价值了，甚至有点窝囊——他不是死在反清复明的刑场上，不是死在武功高强的反派手上，而是死在了一场阴谋和反叛当中。

英雄是杀不死的，但是对英雄、正义和侠道低俗化的亵渎，是最能让英雄轰然倒塌的。这种对美好东西的毁灭，就像尹志平对小龙女的玷污，这对忠肝义胆的侠客精神来说，足够讽刺。这也标志着一个正义和公平的侠客时代的结束，一个儒侠精神的终结。

在那之后，武学式微，门派没落，武林的领袖少林，文中已经多次暗示，已经默认了清廷的合法性。就像一场收购和兼并一样，财力物力庞大的朝廷最终吞并了整个江湖。英雄都死掉了，一些坏人得到了惩罚，活下来的的是那些庸庸碌碌之辈。再回到韦小宝本身。这个故事的悲剧性也在于——逗我们笑了一整场的小丑，最后哭了。

原书里这么写的：

韦小宝乘机说道：“是啊。小皇帝说，他虽不是鸟生鱼汤，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较，也不见得差劲了，说不定还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过得比明朝的时候好。兄弟没学问，没见识，也不知道他的话对不对。”

韦小宝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会众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灭了天地会，我决计不干。天地会众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决计不干。结果两边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决计要告老还乡了。”

然后你会发现，，在庙堂和江湖之间，为了讲自己最在乎的义气，试图让两边都不受伤害，他用自己的小聪明小手段小计谋，在天地会、神龙教、师傅九难和康熙之间左右腾挪、左支右绌，最后动弹不得，失败了。

他最敬爱的师傅陈近南，死掉了；茅十八以为他无情无义，要和他拼命；康熙要他灭天地会，他不愿意。最后的韦小宝，没有义气可讲。

在时代的背景下，韦小宝、陈近南，和江湖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不是英雄好汉，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而我们小时候，在电视机里看到的，大概是一个很简单很欢快的故事，一个小丑和小皇帝、建宁公主、阿珂等几位之间嬉笑怒骂调皮捣蛋，我们不知道文字狱、反清复明、南明小朝廷、，不知道在这个喜剧的结尾藏着多少英雄末路与美人迟暮，更不知道这本书之后武侠的世界就真的结束了。

反过来一想，很多作家的都是仁慈的，他们“把小孩的归小孩，成人的归成人”，用平行的双时空，把真正的悲剧藏在了大团圆的故事背后。

比如，我们小时候在纸上或者电视机里看到的《西游记》，只知道孙悟空大闹天宫斩妖除魔，最后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修成了正果，我们看到最后很高兴，还好唐僧没被妖怪吃了，孙悟空成为了斗战神佛。

但是长大以后才发现，吴承恩表面上在写魔幻，其实是用那些神神鬼鬼在讽刺现实；而那只无所不能的猴子，即使他成为了规规矩矩的神，实际上未必开心。

又比如，《神雕侠侣》的最后杨过等到了小龙女，击退了来犯的蛮夷，在华山上指点江山，我们很开心。但是再过了几十年，襄阳城破，郭靖夫妇身死蒙古铁骑之下，金瓯缺、山河破，哪里找到一个避世的古墓呢。那神雕侠侣最后怎么样了呢，金庸没写，也没必要写。

所以，《鹿鼎记》是悲剧主题喜剧化，他可以是“第一百零八代大侠”也可以是“最后一个江湖”，但是为了小时候我们能欢天喜地一阵子，它表现得那么不正经。

长大之后，阅历丰富些，慢慢读懂了泼皮小流氓背后的那些落寞和孤独，把书捡回来读一遍，就像憋一口气读完《三国》的后半段一样，再把书扔掉，温一杯水酒，叹一口气。

看上去越不正经的东西，大概是最深情的。

“只是那时还不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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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赵巍巍，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赵巍巍」（ID：Vichatting）。本文系文汇独家稿件。库管经作者授权转载。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