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快讯 > 一世长宁·第一部·出书版(十九)

一世长宁·第一部·出书版(十九)



19


犹如梦境

因为学校里面的公寓贵,所以留学生一般都会自己在外面租房子。我租的房子是老式坡屋顶楼房,总共三层,第一层是门面,第二层住着房东。我住在第三层,,其中一个在英国有亲戚,其中一个在英国有男友,这两天都不怎么在家。

我带着许峰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然后到小院后面,指着白茫茫的雪地,道:“就是在这儿,这几天我出来倒垃圾,都会看到一串清晰的脚印。”

许峰顺着我的手指看去,那头连着阴仄的石头巷子,再往外便是大街。

“或许是房东。”

我摇摇头:“他们一家出去度假去了,还拜托我看房子呢。而且这个院子又不直接临街,谁会没事儿到这里来呢?”

“或者是某个你的追求者?夜夜来此思慕。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你房间的窗户。”许峰抬起头看向建筑。

我有些不满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像小偷来踩点呢?报道好几起中国人被抢的事情了。”

许峰哑然失笑:“你又不是来旅游的,又没有炫富,怎么会呢?”

“你作为一个医生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

“我是医生又不是警察。”他仿佛无所谓。

“那好,要是我明天出了什么事儿,你作为最后见到我的人,有重大嫌疑。”

许峰笑出了声,又在院子里走了走,转过来瞧着我,忽然道:“也是,我要是胆小,也不敢一个人住一栋楼。”

“你……”我瞪着眼睛,“是真的有脚印!绝对是男人的脚印!”

许峰笑意更深:“好吧,你进去收拾东西,今晚去我那,怎么样?”

我还想解释,其实我没有那什么的意思,即便是去你那住,也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不要想歪了。许峰却抖了抖肩上的雪,轻咳两声:“我生病了,不能等太久,十分钟。”

———————

谁知在许峰那,一住就是一个星期。

许峰的大别墅宽敞又安全,管了住的还管吃的,很照顾祖国的花朵。唯一不足就是离学校远了点。他的生活规律而严谨,这周的SCHEDULE TIME在上一周就已经确定,每天时间安排地紧紧的,也没有时间送我。倒是说过可以把车借我开开,我坐上驾驶室,糊弄半天,终于红着脸问他哪个是刹车哪个是油门,他二话不说就把车收回去了。

我只能苦逼地每天折腾公交地铁。

周末难得许峰有空,主动提出来送我回家拿点换洗衣物,我大喜,感激涕零地双手合十:你终于良心发现幡然醒悟了,我这衣裳穿了都快整整一个星期了。

许峰瞅了瞅我,说,是的,我正是审美疲劳了。

我:……

房东一家还在度假。屋里有同住的刘敏和章姚回来过的痕迹,客厅的茶几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化妆品,还有喝一半的牛奶。沙发上到处是她们随手扔的衣服,我一手捞着BRA一手拎着超短裙,尴尬地给许峰在沙发上腾出一块地。许峰一副嫌弃的样子,也不肯坐,直愣愣地站着。我只好去我的房间推了把电脑椅出来,他才屈尊纡贵地坐下。

我有点后悔让许峰同我一起上来,至少得让他晚几步上来。我确实也没想到这俩丫头这么能折腾,回来一定罚她俩抄一百遍“约法三章”!

想归想,可现在还是只能不好意思地扯着嘴皮朝许峰笑笑,认命地闷头收拾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喝的牛奶,牛奶洒在茶几的透明玻璃上,干了奶渍格外明显。我扯了张餐巾纸正准备去擦,许峰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臂:“等等。”

我停下来,不解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起身,回来手里多了一张打湿的抹布,然后一声不吭地将那点奶渍擦干净了。

然后径直将那张抹布扔进了垃圾桶。

他看了我一眼,云淡风轻地问:“你室友的男友来过吧?”

电光火石之间,我一下就明白了,脸唰一下变得火辣辣的,估计红地跟猴子屁股有一拼。

独在异乡,多多少少都有些寂寞。好像出了国,男男女女都变得很坚强,而男女关系却变得很脆弱。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儿,同住的刘敏曾经在饭桌上和另外一个男生讨论她历任男友的尺寸,并从亚洲人群的普遍尺寸旁征博引到其他州。我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可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偶尔还能插上一两句。

可见,坚持一件事可能需要很大的决心,习惯一件事儿只需要厚一点的脸皮。

虽然很理解,但我还是对室友有些不满,同时对许峰体贴的动作有些感激。

室内气氛有些微妙,我轻咳一声,起身提了个话题:“今天上来时,你看到周边脚印了么?”

许峰笑:“好像没有吧。你看到了吗?”

我想了想:“这两天雪大,有也肯定也被覆盖了。”

许峰仍笑。

我知道他还是不信,有些置气地道:“英国绅士多,变态也多,上次还报道有个变态,跟踪一个女生半年,然后把她……”

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没事别总看社会阴暗面,自己吓自己。”许峰站起来,“赶紧去收拾东西。”

“你知道那变态干什么的么?”我问。

“什么?”

“据说是个心理医生。”我丢下一句,赶紧跑回了自个房间。

———————

收拾衣服的时候,天空又下起了雪,落在窗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好似蚕宝宝在啃食桑叶。我挑了件红色的羽绒服,又挑了件绿色的毛衣,正在纠结这红配绿是不是太彰显中国乡土特色文化了,要不要搞个黄配紫,忽然脑海里蹦出一声“咔嚓”的清脆响声,像一段枯木,被谁踩断在脚下。

紧接着,好似有人踏在雪上,有脚步声一步一步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意识到这不是我臆想出来的声音。窗外是宁静的,这有节奏的声音从一片宁静中凸显出来。不知为什么我会捕捉到如此细碎的声音,好像忽然变成了武侠中描写的江湖高手,可以凭着深厚的内力,捕捉到万物气息相拂的声音。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突突跳起来,巨大的心跳声很快覆盖了轻微又清晰的脚步声。

我慢慢走到床边,慢慢越过电脑桌,慢慢靠近窗前,一点一点地向外面渗透目光。

“看什么呢?”窗玻璃上忽然被哈出一团雾气,许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在耳边轻轻地问。

雪地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人,仿佛有感应般,他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看向我们这盏唯一亮灯的窗。

白色的雪在黑夜里纷纷扬扬地下着,落在他黑色的长款大衣上,又消融不见。

一切好似做梦一样。

我愣了两秒,忽然一把拉过窗帘,“哗”一声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是他吗?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来找我的吗????

他又怎么知道我就住在这里????

我转过身来,背抵着窗台,思绪混乱,心跳如鸣。

许峰对我的一惊一乍有些奇怪,不解地问:“怎么了?”说着就要捞开窗帘去看个究竟。

“别!”我反应过来,眼疾手快拉住窗帘,横在他前面严防死守。

许峰收了手,看着我半晌,好像明白了什么,亦真亦假地问:“要不要报警?”

“报警?”我瞪眼睛。

“是的,抓个现行。”

我:“……”

“我看看?”许峰见我迟疑,又凑上前来,试图找个缝隙。

“不行。”我条件反射地遮住他。

我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让他看到底下的人,只是身体在思考前已经做出了反应。我从来没有设想过再次遇到顾长熙的情景,我甚至以为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不会再见到顾长熙了。跟许峰接触的一段日子里,我的心在慢慢沉寂,慢慢平稳,我正在走回一个正常的程宁,一个认识顾长熙之前的程宁。

日子平淡如水,心境平静无波。可是刚刚那一眼,就像一颗陨石摩擦了大气层带着熊熊大火,从十万八千里的高空“咚”一声砸进了我的心湖,湖面掀起了滔天大浪,整个湖水都沸腾了,我就像里面的一条鱼,极度缺氧,几乎要翻着白肚皮泛到水面上。

许峰探究般地看着我,这时,门铃响了。

———————

我猛然一惊。

许峰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安慰道:“没事。我去开。”

许峰一走,我好像失去了依靠,不得不靠在一侧的桌旁。我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心里紧张到了极点,也矛盾到了极点,好想去看看,。

我听见许峰的脚步声踏在木地板上,渐渐走远,到了门口,金属锁扣开合的声音传来,然后,他英语道:“你好。”

那人用英语回:“你好。”

“请问你找谁?”许峰问。

“程宁是住这里吗?”那人道。

许峰没有说话。

“我是她大学的老师。”那人又道。

有一阵安静,然后传来了脚步声,咚咚地,有力地,不拖沓地,越来越近。我站在这里,脚趾头甚至能感觉到木地板的共振。

许峰站在我面前,笑道:“程宁。”

我愣愣地抬起头,聚焦,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

时光好似一部默片,缓缓地,缓缓地,一帧一帧地播放着。

瘦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瘦了,顾长熙消瘦了。

脸变窄了,下巴颏也变尖了。人一瘦五官就会显得更加深刻,浓眉高鼻,一层未变,轮廓却更加分明,人倒显得更加英俊。或许是外面冻的,他脸色不太好,下巴泛青,透出些许疲倦,从雪地里走来,身上也沾染了些风霜的味道。

只是那双眼睛仍是如黑夜般深邃幽暗,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梦里灼热的温度再次袭来。

我望着他,有些心痛,有些贪婪。 

他没说话,我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声许峰的轻咳。

我恍然回神,收回心情,竭力压制住心惊:“顾、顾老师?”

他看着我,声音略带沙哑:“程宁”。

“这,这是我朋友,许峰。”我不知如何接下去,慌忙之中地拉过许峰,向他介绍。

许峰被我拉了个趔趄,又很快稳住身形,绅士地伸出手,温润礼貌地用中文道:“你好。”

顾长熙看向许峰,伸出右手,寒暄:“你好,顾长熙。”

“久仰大名。”许峰露出八颗牙齿笑。

我赶紧又拉了一把许峰,他肩膀一斜。

顾长熙目光淡淡扫我一眼,又问:“许先生是中国人?”

许峰点头:“家里移民过来。”

“难怪。”

“别站着说话。”许峰忽道,“请坐。”

许峰只是出于礼貌随口一说,却让我窘迫不已。屋子里乱的乱,脏的脏,除了玻璃茶几上被擦去的东西,一切照旧。

说完这句话,许峰也有点尴尬,朝我使眼色:“小宁快收拾一下。”

我回看了下沙发,脸腾一下就红了,埋头跨过去,一把抱起一叠衣物,感觉手腕处吊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刘敏留下的布料少得可怜的粉色-情-趣-内衣,挂在我手腕处,晃啊晃的。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让许峰看到也就罢了,可是,怎么能让顾长熙也看到呢。

我发誓,等她俩回来了,一定罚她们抄“约法三章”一千遍!

正想着,听见顾长熙淡淡道:“不用了。”

我转过身去,觉得室内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顾长熙的静静地将室内扫了一遍,道:“我就是过来看看,一会儿还有事,先走了。”

许峰微笑着道:“一起吧,我们也是回来收拾东西的,”转头朝我人畜无害地笑,“小宁你收拾完了吗?”

“啊……啊?”

“顾老师,要不要送你一程?”许峰又问。

我猛然察觉不对劲儿,一个劲儿地扯许峰的袖子。想开口解释,许峰却朝我微微皱了皱眉。

顾长熙倒也神色正常,道:“谢谢,我开车过来的。”又转向我,“程宁,你电话多少?”

我木着嗓子报出手机号。

顾长熙摆弄了一下手机,我兜里有滴滴的铃声响起。他将手机放回包里,抬起头来:“有空再联系,再见。”

转过楼梯那个角,都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

“人走很久了。”许峰凑在我旁边道。“咱也走吧。”

我呆呆地嗯了声。

许峰道:“没出息。”

我回过神来,问:“你怎么知道?”

“这么明显。”许峰笑道,“要不要我测下你的心跳?保证还在110以上。”

我没再理他,回屋看见床上收拾好的东西,改变了想法。

“许峰,谢谢你,我不去了。”我站在门口道。

许峰稍微愣了下,但也没有太意外,墨色的眼眸看了我会儿,道:“出于你的安全考虑,我还是建议在你房东回来之前,先住我哪儿。”

此时这个理由明显已经站不住脚,但我也没有反驳,任他说着,两个人都听得懂的谎话。

见我不语,许峰主动过来帮我提了东西,揉了揉我的脑袋,又柔声道:“我觉得,你还需要时间。”

我沉默,但还是跟他去了别墅。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日顾长熙并没有立马离开。他坐在车厢里,静静地点了一根烟。烟刚过半,便看着我和许峰一前一后地出来,许峰帮我拎着包,帮我打开了车门,俩人有说有笑地坐好,汽车尾灯一闪,眼前又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两天后,房东一家终于回来,许峰那里毕竟离学校远,我也就搬了回去。

走的时候,许峰看着我,忽而道:“真还有点舍不得你了。”

我不由一笑:“真矫情。你知道现在流行一句什么话么?”

“什么?”

我学着《甄嬛传》里华妃那个经典的动作,拿腔拿调地表演着:“贱人就是矫情。”

“好哇你,拐着弯骂我呢。”许峰作势就要打我。 

我慌慌张张要躲,许峰的手掌到跟前却变缓,轻轻落在我头上,摸了摸。

“看着你,我就想起以前的自己。”

“你怎么可能有我这么年轻可爱?”我反驳。 

“是的,”许峰哑然失笑,“你比我好太多。”

我满意地开了车门,刚伸出一只脚,却忽觉依依不舍,最惦念的一件事,还没有拨开云雾见天日,又转身回来,看着许峰,有些犹豫:“如果……那我……”

许峰自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

“Follow your heart.”

———————

可有些事情,我们根本无法预料。

我回去的当天夜晚,隔壁的中餐馆忽然发生了爆炸。房东的这栋房子半边墙壁都给炸没了。爆炸声、尖叫声乱成一团,我和房东一家慌忙从浓烟烈火中跑出来。路边挤满了人,不一会儿,消防车、警车、救护车呼啸而至。 

大火把雪地都染成了红色。

我穿着睡衣睡裤,踏着一双棉布拖鞋,站在雪地里,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浑身直发抖。

上一秒还是温暖的被窝,下一秒一切就葬送火海。

若是晚了一步,会是什么光景,不敢想象。

房东太太看着被火苗吞噬的房子,几乎站立不住,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她的老伴站在她身边,老泪纵横,但紧紧地搂着她。

很快有警察过来问我问题,周围很吵,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大概知道他是在问我名字。我哆嗦着嘴唇说,程宁。警察让我说英语,我又口齿不清地报出护照上的名字。警察又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仍是没有听明白。他看我交流有些困难,从身旁要来条毛毯,将我裹上,问我有没有朋友在附近。我又愣愣地摇了摇头。警察放弃询问,转身去找医生。

这时我对一切都怔怔的,却意外看到顾长熙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寒冬腊月的天气,他额头上却滴着汗。脸绷得紧紧的,眉头锁成了川字,目光在人群中梭巡着,眼神焦灼而慌乱。他忽然看到了我,张口喊了一声,混乱中我仍是没听清,但他已朝我冲了过来,是的,冲过来,一句话也没说,紧紧地,将我一把拥入怀中。

多么熟悉的气息,让人心安地想流泪。

“谢谢,谢谢。”漫天火光中,我听见他喃喃地说。

抱了几秒,他忽然松开我,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手忙脚乱地将我围上。我已经围了一床毛毯,此时俨然成了一个粽子。顾长熙上上下下地仔仔细细地将我大量检查一番,才问:“有没有哪里伤着?”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眉眼,冲天火光让每个人的神情都无处可藏,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我,只有我,那个小小的我,瞬间有些哽咽,摇了摇头。 

他二话没说,只再一次抱紧了我。

迟来的害怕和后知后觉,让我不禁哭出了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怀抱。此时医疗人员忙得不可开交。顾长熙跟身旁的警察交涉了一番,露出自己的证件。警察点点头,顾长熙直接驱车带我赶往了医院。 

他的直觉没有错,我的听觉受到了损害,左耳被医生诊断为“爆震性耳聋”。

这种耳聋既有外界物理性损伤的原因,也有内在神经性的原因——就是被吓的。幸运的是我的情况并不严重,靠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和修养就可以康复。

我瞅了一眼单子,看懂了几个单词,类似于维生素类的药。

忙完一切,我们在医院的门厅稍事休息。

我这才发现,顾长熙一直抓着我的手,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手心握久之后传来的汗意。从现场到医院,我的耳朵都出于嗡嗡的状态,所有的事情都是顾长熙在做。他很镇定,做事有条不紊,只是在开车前往医院时,我看到他插入钥匙孔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转过头,一边比划一边问我:“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靠得很近,我听出了他的担忧,摇了摇头,问:“你怎么会来?”

“你没看手机?”他反问。

“没有。怎么?”晚上手机没电了,我便放在一旁充电,也没有留意,现在更是不可能找回来了。

“哦。”顾长熙并没多言,神情却略微有点失望,只道:“我看电视里有新闻报道。”

我也“哦”了声,将头靠在墙上,微阖上眼睛。

顾长熙忽然道:“你不知道我刚刚有多担心。”

我讶然地睁开眼,将头转过去。

顾长熙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当我过来只看到冲天火光时,脑子里完全一片空白。连往下想的勇气都没有。”说完,他哂笑一下。

“谢谢。”我愣了愣,低声说,“我当时也吓坏了。”

“所以我们应当更加珍惜。”

“什么?”

“我那里还空一间房。”他说。

我再次惊讶的抬起头,他又说:“至少今晚你得将就一下。”

———————

可是这一次,我不想再不清不楚地跟着他走了。

有些事情,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而说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和他现在的关系已非师生,若说朋友都觉得尴尬,如果非要找个词来形容,也许只有不痛不痒的中性词“熟人”比较恰当。

往事一幕幕横在那里,过去还没有划上句号,现在怎么就能轻易开始下个章节?

顾长熙站起来,我也一下站起来,语气疏离客气:“不了,顾老师,今天太晚,麻烦你这么久,已经很不好意思了,非常感谢。”

顾长熙静立两秒,道:“不麻烦。”

“不去了。我有朋友就住在这附近。”

“什么朋友?”

“我室友。”

“许峰?”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声。但这个“嗯”是回答的上一个问题。许峰不是我室友,但我确实是想去找许峰。

顾长熙低头看了下表,问:“这么晚了,你去打扰他,方便吗?”

“方便。”我想也不想地回。 

我说的是实话,看在我是病人他是医生的情况下他也会收留我,再不济,看在我舅舅的份上他肯定也不得不收留我。而顾长熙作为局外人自然不知道这么多,只是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不辨喜怒地道:“那你给他打个电话,我送你过去。”

我有些无语,拍拍空落落的口袋,我现在所有家产都已葬身火海,哪还有什么手机?

“用我的。”他倒好心,把自己的递过来,还特意调到了拨号的界面。

可我拨了三个数字便放弃了——这年头都用来电显示,谁还记得号码?

我垂头丧气地将电话还给他,嘴里没说话,心里却想,他一定是故意的。

他好整以暇地把手机收起来。

“走吧。打扰谁不是打扰呢?”他并不在意,再次向我发出邀请。

我还能说什么?我现在身无分文,举步维艰,几乎失去了一切与他人联系的方式。万般无奈,我起身默默地跟在后面。我把心里的不爽和不愿压到最低,只若无其事地强调:“那麻烦您了,我就打扰一晚,明天一早就过去。”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一定要坚守立场!

顾长熙闻言停住,我闷头跟着差点撞到,他侧身扶住我,语气冰凉如水:“走错方向了,车停那边。”

———————

有首歌这么唱的:“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其实世界上让人搞不懂的事情真的太多,就如同我不懂为什么有的人在哪里都是有房有车,一副高富帅浑然天成的样子。

顾长熙的房子居然是三室一厅,中式风格,设施齐全,如果不是买的,看上去那至少也应该租了很长时间。进屋顾长熙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喷嚏,传染得我也打了两个哈欠。我想起他把外套给了我,自己就穿着件羊毛在衫冰天雪地地忙来忙去,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这时再把外套给他也多此一举——屋里本来就有暖气,谁也穿不住。一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默然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进了间客房。

顾长熙从衣柜里翻出一套三件套,我很有默契地走过去,帮着展开被套和床单。顾长熙个子高,铺床的时候一抖,床单便像降落伞般展开了。我自然而然的走到床的另一边,弯腰平了平床单的褶皱,顺手扯过被套的两个角,顾长熙抬头看我一眼,遂低头扯住另外两个,我俩展开胳膊一抖,被子乖乖的与被套合二为一了。

做完才发现,一切自然地让我别扭。

顾长熙站在对面,指示:“洗漱用品洗手间有一套新的。早点休息。”

我点点头。

走到门口,他又叮嘱:“最好平躺,或者右侧着睡。”

我依旧点点头。

然后,再无他话,他轻轻帮我掩上了门。

———————

还是稀里糊涂地就来了他的家。一想到这点,我就郁闷不已。

为什么跑出来的时候不带上手机?

为什么平时不多背几个急用的号码?

为什么,在他提出来的时候,不再坚持一下?

程宁啊程宁,长点心吧!心里有个小人,揪着我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恨恨地跺了两下脚,一屁股坐在床上,由于用力过猛,差点被反弹到床下。

——连他家的床也欺负我。不行!明天一早就得走!必须走!

跟顾长熙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3点多,晚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我倒在床上很久不能入眠。我关了床头灯,开始还能听见顾长熙在外面走动的声音,再过一会儿,一切声音消失,世界陷入彻底的宁静。

几个小时前,我也如现在一般,睡在这个城市另一边的床上,一声巨响后,我失去了一切身外之物。虚浮空洞的夜晚,那声爆炸震耳欲聋,逃亡的关头早已忘了害怕是何物,整个脑子里充斥着最原始最迫切的生的欲望,我想要逃,不顾一切地寻找着出路,沸腾的火海几乎要将人的生命蒸发枯萎。那么一瞬间我眼前忽然浮现妈妈的脸,我想泪流满面,可眼泪还未留出便已被蒸发,我甚至想,如果我死了,死在这异国他乡,会不会有人记得,会不会有人为我留一颗眼泪,会不会多年以后,还出现在一个人的梦里。

从火场里出来我整个人都是蒙的,跟个木头人一样,五官六感全然不见。直到那一瞬,在那么多陌生的面孔里,忽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眼睛的主人不顾一切的挤出人群,人才仿佛活了过来。顾长熙抱着我,我没有理由不回抱他,如果是个僵尸,我想这个时候,我也会狠狠地抱住他。死而复生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我明明想笑可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程宁?程宁?”有人轻轻拍打我。

我睁开眼睛。

“怎么了?做恶梦了吗?”床头点了一盏温暖的灯,顾长熙坐在我跟前。

我的眼睛适应光线,窗帘拉着,不知道几点。

我疲惫地“嗯”了声。

“梦都是是假的。”顾长熙语气异常温柔。

我似懂非懂的“嗯”了声。

“再睡一会儿,现在才六点。”

梦境跌落到现实,是从未有过的踏实,我非常顺从地点点头。

顾长熙轻轻帮我压好被子。

“我以为我会死。”我喃喃地道。

顾长熙的手一顿:“怎么会呢?现在一切不都好好的吗?”

“可是如果晚一步,或者我再睡死一点,就不会再睁开眼了。”

“没有如果,别瞎想了。今天这个意外,刚刚新闻说了,没有人员伤亡。”

“我好像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顾长熙笑了:“小姑娘,睡吧。”

“你刚刚说‘谢谢’,是什么意思?”我拉住他的手。

“什么谢谢?”

“在火灾现场,你抱着我,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顾长熙低头看着我:“我在感恩。”

“感恩什么?”

“感恩一切,让你还能站在我跟前的人和事。”

我有些哽咽,问:“你当时害怕吗?”

顾长熙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我忽然很想抱着他,想听他心脏,是否已经由脆弱恢复了铿锵有力。

这么想着,我就这么做了。

顾长熙愣了一下,但是下一秒他就展开双臂,迎接我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好像他已经准备了很久。

我以前很介意和他的感情,小心翼翼,所以和他有身体的接触也很在意。而现在,感情和心境不一样了,好像身体的接触,也不那么重要了。

我趴在他宽厚的肩上,闻到他头发上还有洗发水的清香味,问:“我要是死了,你会难过吗?”

“别胡说。”他轻拍了我一下。

“会吗?”我固执地问,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会。”他道。

“会记得我很久吗?”

“嗯。”

“为什么?”

顾长熙胸膛起伏了一下,声音很小心:“你知道的。”

我沉默。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我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嗡嗡的:“我困了。”

顾长熙长长叹息一声,把我轻放回床上。

“帮我订闹钟。”我忽然想起,“一会儿去学校报个平安。”

“睡醒了再说,晚点也没关系。”

“我现在失去联系,不想让人担心。10点。10点也差不多了”。

顾长熙见我坚持,拿出手机拨弄几下,放在床头。

过了一会儿,我察觉不对,再次睁开眼睛:“你怎么还在这儿?”

顾长熙有些窘然,起身:“我怕你再做噩梦。”

“你坐在这里,我睡不着。”我用被子埋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

“好,那你睡吧,我走了。”

———————

浅浅地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时,还不到九点。顾长熙说他走了,不过是拖了一个靠椅,远远地守在门口,身体微斜,两手揣着在胸前,睡着了。

看到这一幕,我有些感慨,也不忍心叫醒。忽然兴起,不知为何想留下这一幕,看到床头柜上有个iphone,想也没想地摸过来。

那个诺基亚,在我一次不小心将它弄到马桶里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罢了工,我不得不换了个新的,正巧也是iphone.

所以刚刚看到床边的手机,也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就摸过来,全然忘了自己的早已西去。而看到屏保的那一刹那,我才明白拿错了手机,可眼睛,却一时不能挪开。

图片上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漠,旭日东升,霞光万丈。一串不大不小的脚印,一个不高不矮的侧影。侧影不知看着什么,只呆呆立着,黑发未束,肆意散着,在风中凌乱飘逸,根根分明。

——那是我。

那片沙漠,应该是在敦煌。

黄沙、黑发,面与点,大与小,死与生,完美的画面。

可我对这张照片毫不知情,连站立的位置都毫无印象。

一切看来,恍如隔世。

我看着照片里的那个我,三年前的我,百感交集。

那个时候的我,经历单纯如那片蓝天,心思坦荡如那片黄沙,感情纠结如我飞扬的头发,束不住,人为捋到耳边,又经不起风沙的诱惑,飘散飞舞。

那个时刻的我,面对这荒芜沉寂地沙漠,在看什么?想什么?

可无论想什么,我都不会想到,那个我一直默默追着的人、有口难言的人,正悄悄地站在我身后,默默注视着我,把那一刻封存进了手机。

那个时候,他又在想什么?

我拿着手机,抬眼朝门口看去,顾长熙眼合着,眉惯有般地微皱,仍未醒。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像深海里的礁石,静水流深,岿然不动。不擅长说感情,不擅长表真心,不擅长做解释,做的比说的多,沉默,是他的代言人。

我把手机轻轻地放了回去。

窗外时而有或远或近的人声、车声,把婆娑世界投射进来。

缩回温暖的背后窝里,我想,就这样下去,会怎样?

一定要一个结果吗?之前我已经很看重结果了,我害怕“师生恋”这个烙印,害怕“替身”这个标签,害怕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就像个含羞草一般,刚刚一触碰,就缩了回去,丢盔弃甲地逃到了英国。

如果再试一次,不回忆,不计较,只想着火灾现场的那张焦急的脸,只记得那句感恩的“谢谢”,只贪婪迷恋那个怀抱,无所顾忌的顺从自己的心意,又会怎么样呢?

勇敢一点吧。程宁。

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投在我的枕边,明亮灿烂,温暖仿佛唾手可及。

这时,床头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我心头一跳。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