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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上) 朱鸿 著 刀剑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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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上)

文/朱鸿


朱鸿    一九六〇年古历九月十九日出生,陕西长安人。著名作家。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学会副会长。首届冰心散文奖和第二届老舍散文奖获得者。民进成员。现执教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导师。


一、受命出击

常如意最近很不如意,他奉命要去杀一个女人。要杀这个女人是因为他捉住了草上飞。草上飞是个飞贼,一个胆大而有心机的飞贼。

此前闯王李自成正率军杀官攻城,直逼明都燕京。兵临城下,崇祯皇帝连下血诏,严令各路齐集京师,下定城破而殉社稷的决心。双方历经十六年的拉锯战,这最后一役无疑是场硬仗,成王败寇在此一举。身经百战的闯王李自成深知,他和崇祯皇帝都面临着同样严峻的考验——军饷!饷足则士气旺盛,攻无不克。饷匮则士气低落,无胜可言。连年征战,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军饷极难筹集。李自成把筹集军饷的重任交给了屡立奇功的大将军刘宗敏。

刘将军足智多谋,不负厚望,终于筹到一批军饷。事关重大,将军慎之又慎,把饷库设在他的将军帐外,派出亲兵把守,又向闯王立下军令状:刘宗敏项上人头在,军饷就在!

草上飞居然动了这批军饷的心思。他想做完这件案子后就隐姓埋名,去圆他与佳人赏花赏月的夙愿。他原本是个落第的秀才。十年寒窗苦读,结果只落得家人唾弃、友辈嘲笑。幸好在一堆旧纸堆里发现了一本武功秘籍,从此干起了梁上君子的勾当。因他胆大心细,轻功高绝,江湖人称“草上飞”。他要把这军饷中的贵重珍宝尽数卷走!

他先花去一百两银子,买通刘宗敏帐下的一个校尉,使他成了那名校尉身边的小刀手。跟着,他又散尽此前所得全部钱物,,使他们成为贴心的死士。

这天大雾,杀机暗藏。刘宗敏到军营巡察,。将军正要拔剑死拼,叛军中忽地飞出一人,身手敏捷异常。他所到之处叛兵惨呼不及,每人咽喉上已被他刺了一剑。

这个反戈一击的人就是草上飞!经此一变,草上飞短短十数天,就由普通校卒跃升为将军帐下的亲兵,监守军饷的重任就落在他肩上。

机会终于被他等到了。那天,常如意从外归来。常如意是个江湖游侠,半年前投入闯营,与大将军刘宗敏一见如故,成为他的朋友和爱将。这次他奉刘宗敏之命,将一部分军饷送到前线,无一损失。近来押往各路的军饷屡屡遭劫,将军深感忧心,好在常如意没令他失望。雾天无战事,大将军就在帐中与常如意开怀畅饮。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喝得烂醉如泥,倒在帐中。

草上飞大喜过望,点倒了跟他一同值岗的亲兵,蹿入饷库。装了他所能装的一切后,他趁着雾色溜出帐门。到了帐外,他才发现他错得有多厉害。外面灯火通明,刘宗敏虎面含威,醉意全无。常如意站在他的身后,面带微笑。那是猎人发现猎物落入陷阱时才有的笑容!

草上飞马上扔了珠宝袋子,猛抓起一把黄沙漫天撒去。惊呼声中,他足尖一点,向外蹿去。他飞得又高又快,就像一只破空而起的夜枭。

可惜常如意飞得比他还高还快!常如意顷刻间就蹿到他的头顶,在他的身上连踹几脚。他重重地跌落下来。落地后他还想顺势滚到刘宗敏脚下,挟其为人质。他刚动了动,就觉得浑身抽筋拆骨般疼痛。常如意那几脚竟封住了他周身大穴,他已不能动弹!

刘宗敏端坐在虎皮椅上,满饮一口酒道:“草上飞,你怎么不飞了?”他笑了,“你好像输得还很不服气,其实,我一开始就在怀疑你。”草上飞把胸一挺,仍默然不语,失败了就得忍受对手的戏弄和嘲笑。刘宗敏突然目光一敛,“当时我从那些叛兵的眼中看出了你的破绽。若非你是他们幕后主使人,他们绝不会那样吃惊,以至都来不及还手,就被你一一结果!”

常如意叹了口气:“将军之所以没有打草惊蛇,是因为他还没有摸透你的底细。他怀疑你是朝廷派来的卧底,所以他将计就计,把你升为亲兵,以观动静。”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想不到你原来仅是个小小的飞贼而已,你的手段虽然不很高明,胆量倒是令人佩服。”

刘宗敏脸一沉道:“草上飞,为了一己之私利,你险误我军机大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草上飞被绑粽子似的五花大绑,呈大字形吊在树上。刘宗敏提着粗长带刺的马鞭,一步步上前。他力大无比,一鞭下去可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他虎目瞪视着草上飞胸前露出的一块玉珮,忽厉声喝问:“草上飞,此物怎会落入你的手中?”

“此物是小人家传之物。”草上飞恐惧地瞪着刘宗敏手中的长鞭。

“一派胡言!”刘宗敏一鞭挥出,旁边一棵大古松已齐腰折断。他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块玉珮,两块玉珮合起来,背面竟是古朴苍劲的一个“云”字!“此物定是你从云家屯的云家大院偷出的,还想抵赖吗?”草上飞冷汗涔涔而下。将军双目如电:“草上飞,你务必将这玉珮的来历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如敢吐露半句假话,本将军要将你碎尸万段!”

草上飞不由一阵颤栗,低头说:“我愿招。”常如意上前给他倒了一碗酒。草上飞感激地看他一眼,转过身,一饮而尽,开始老实交待:“将军料事如神,这块玉珮确是我从云家屯的云家大院中盗来的。十年前的中秋,我听说云家屯的云庄主是那里的首富大户,就动了偷盗之心。我知道云庄主夫妻二人武功都很高强,不敢贸然下手,所以直挨到后半夜才越墙进入云家大院,躲到其卧室外的桂花树上。那时已是月过中天。我正想翻窗入室,忽听得屋内床上有动静,接着就见一个青年美妇下了床,她实在是我平生所见的最美的女人……”刘宗敏冷哼一声,众人也听得大气都不敢出。

草上飞又接着说:“我知道云家屯藏龙卧虎,也不敢节外生枝,只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她的举动。但见那妇人取出裙子裹住身子,就从侧门出去了,床上只剩下一个熟睡的小女孩。我趁机入内,可衣柜里面并无值钱之物。床头柜上的梳妆匣里就只有这块玉珮。我估计这玉珮定非寻常之物,就藏入怀中。此时听到脚步声,我猜那美妇大概是回来了,就重新躲在桂树上,准备待她熟睡后再进去搜索一番,没想到这一窥却不由令我大吃一惊。”刘宗敏虎眉一竖:“你看到了什么?”众人更是生怕听漏掉一个字。

草上飞道:“我看见那美妇人背回一具男尸,她把男尸放在床上,擦拭死者头上的血浆。”他深吸了口气,“我知一时无为,便转向前厅。前厅厢房里睡有二人,鼾声如雷。我进去搜了一遍,一无所获,心犹不甘,又返回后厅。只见那美妇人此刻已打了一桶水,正坐在桶中沐浴,她肤白似玉,如仙如妖。我想到这里刚出了人命大案,这妇人所为又匪夷所思,深恐其中有诈,看看天色将明,只得走人。因那夜所见非同一般,所以记忆特别深刻。这玉珮我无法估量其价值,就一直带在身边,未肯出手。在下句句是实,如有半句谎言,愿天打雷劈,不得全尸。”

草上飞被带出去后,刘宗敏拍案而起:“那男尸无疑就是云中岳,那妇人必定是红杏出墙,被云兄发现,于是勾结了奸夫姘头,谋害了亲夫!我一定要杀了她,替云兄报仇雪恨!”

常如意咳了咳,转头问:“云中岳是何人?与将军有何干系?”雾气中看不清刘宗敏的脸,只听到他沉声说:“云中岳乃是我的救命恩人。十多年前,我途经云家屯,遭官兵劫杀,是他救了我的命!后又与我金兰结义。当时陕西事急,群雄并起,我劝云兄跟我同到陕西,共举大事。他不忍抛妻离女,就将一块祖传鸳鸯玉珮一折为二,约好日后相见。后来我跟随闯王开始戎马生涯,一直未有机缘跟他相见,想不到他竟遭了妇人的毒手,撒手人寰!”

常如意来回踱了几步,问:“你说的那妇人可是云庄主的夫人?”刘宗敏道:“不错,此女自小美貌过人,长大后练成峨嵋十三剑,人称中原武林第一美女。不料开封府知府胡天柱目睹她的绝色,想纳她为妾。她誓死不从,为此闹得父母双双被狗官所害。后来她割了狗官的一只耳朵,从此沦落江湖,与云兄邂逅。云兄怜她身世悲惨,就与她结为夫妇,她这才有了栖身之所。想不到她不思报恩,倒狠心杀了云兄。”

常如意剑眉紧锁,沉吟道:“照此看来此女不愧为女中豪杰,只怕她不会向云大侠下手。草上飞看到的神秘美妇会不会是别的女人?”刘宗敏断然摇了摇头:“云兄一向洁身自爱,怎容别的女子跨入云家内宅!再说草上飞看到的那妇人若非是她,云家屯又哪有那般动人的女子?想不到云兄英雄一世,最后竟陷在温柔乡中,为这贱人所害!”常如意还想开口,刘宗敏摆摆手道:“不必说了,红粉美色向来是刮骨钢刀、惹祸之根!云兄被害之仇,我一定要报。可惜我现在重任在肩,不能亲手刃之,你务必代我去提了这妖妇的项上人头,为云兄祭奠雪恨!”他突然又厉声道,“如果她真有了奸夫,也一并割了头来,有几个,杀几个!”常如意叹了口气,没有马上作答。

刘宗敏坐回虎皮椅中:“我知道你不愿去杀一个女人,你的刀不是用来杀女人的。但此妇非杀不可!否则云兄在天之灵一定要深责于我,令我日夜不得安宁。”常如意还是不说话。刘宗敏喝退左右,又小声对常如意道:“此外,很久以前,还有个传说,不知你感不感兴趣?”常如意侧过头来。

刘宗敏沉声道:“当年大太监魏忠贤阴谋篡夺皇位,据说有一大批黄金珠宝埋在云家屯附近,以为举事之用。后来魏忠贤被崇祯皇帝所杀,这批藏宝的下落也就无人能知。多少年来很多人都曾在云家屯附近刻意搜寻,至今一无所获。你此番去,正可留心此事。若是能找到这批神秘的藏宝,则我大军军饷不足为虑,跟明军决战也胜负可分了。”他神情凝重起来,“你此行的担子之重其实远胜过在疆场上冲锋陷阵!你明白我的苦心了吗?万勿推却!”常如意终于眉头一展,笑了笑。

刘宗敏又郑重道:“不过,云家屯表面平静如水,其实却是藏龙卧虎,三流九教人物齐集,鱼龙混杂,很是复杂。闯王此前也曾派几位高手前去探宝,结果都是有去无回。传说那里有神秘的八大杀手在守护宝藏!他们或潜伏,或四出游走,极力截杀前往云家屯的人。想你久历江湖,对此也有所耳闻,所以此去更要防备不测!我会让闯王帐下的高危楼为你准备一些关于八大杀手的资料,听说他们中有久不出江湖的神刀、满天星、缠丝指和影子杀手等……每个都是十分难缠的对手。可惜高危楼身怀绝技,却另有重任,不能跟你同往云家屯。因此,千钧重担,都落在你一人肩上。你千万要小心在意!云家屯一案,现在全赖你了。”刘宗敏说着,亲自给常如意斟满一碗酒。

常如意一饮而尽,道:“将军请放宽心,我已对云家屯有了兴趣。”刘宗敏握紧常如意的手,朗声笑了。他知道,常如意不感兴趣的事,他绝不肯去做,而他感兴趣的事,则不管千难万险,他都一定能做好。刘宗敏又道:“此外,我想让草上飞跟你一起去云家屯,一来可作为人证,二来他或许能给你当个不错的帮手。”他旋即命人传上草上飞:“本将军此次饶你不死,让你跟随常如意同去云家屯,一切都须听从常大侠调遣。如你想伺机逃走,从此之后我军上下,见你格杀勿论。”

草上飞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我一定惟常大侠马首是瞻。”“那好,这杯酒请你喝下去,算我敬你。”刘宗敏递过一碗酒,草上飞一饮而尽。刘宗敏直视着草上飞,目光陡利:“刚才这碗酒已掺入本将军特制的断肠散。如果没有本将军的独门解药,一个月后你就会皮裂肉烂、魂断身亡。现在就算你有心逃跑,也一定逃不出阎罗王的鬼门关。你懂了吗?”

二、前途难测

潼关,明月斜照,秋风萧瑟。两条人影策马奔驰在驿道之上。

“常大哥,我们日夜兼程,再有几天脚程,就到云家屯了。”白马上飘逸的黄衫俊郎猛一拉缰绳,烈马腾空。这二人正是常如意和草上飞。

“只怕我们一出现,又要在云家屯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常如意举壶轻啜一口,眼中隐隐有种落寞之色,“可我已厌倦杀伐。”

草上飞举目望去,月色下到处一片凄惨景象。“常大哥,现今天下豪强并起。闯王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等攻城掠地,威逼京师;关外数十万满兵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跃马南下;魏忠贤的余党也蠢蠢欲动,意欲卷土重来。江湖上亦是群龙无首,你预料日后究竟是何人天下?”

常如意略一思忖,低沉地道:“在下不敢妄断,有道是得道者昌,逆悖者亡,此为千古不变之天理……”草上飞微一点头。蓦地,夜风送来歌声,铿锵入耳——“去年天上燕双飞,今日桥下人断魂……”常如意向草上飞示了一个眼色,两人当下悄然飘下骑来,循声寻去。

转过一处山坳,只见清澈的月光下,一条小溪碧波粼粼,溪上有座独木桥,一人正在桥上垂钓。那人钓竿一扬,一条鲤鱼已离水而起。待他们行近身后,那人转身朗笑道:“两位亦有雅兴观我夜钓么?”

常如意抱拳道:“我兄弟二人路过,闻兄台清歌,不觉循声而来,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路八。大路通天的路,八面威风的八。”自称路八的男子淡淡一笑,“二位风尘仆仆,不知来自何方?夜不停蹄,意欲前往何处?”

“在下四海飘萍,此番欲去云家屯,了却一桩心愿。”常如意一笑。

“云家屯?”路八一双锐目精光一闪,握着鱼竿的手腕忽然一紧,又慢慢松开,“云家屯的确是个好地方,只是路途凶险,夜行甚危。在下寄居荒山野寺,备有美酒数坛,两位倘有雅兴,不妨到路某住所小酌几杯,等天明再赴云家屯。未知意下如何?”

草上飞踌躇道:“萍水相逢,岂敢无端打扰?”

路八哈哈笑道:“你我皆武林中人,何必效那小儿女惺惺之态!”

常如意笑道:“路兄既有此说,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我听说以前江湖上有个姓路的神秘家族,一母生有九子,都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就是喜欢像幽灵一样四处勾人魂魄。迄今为止,死于他们手下的成名英雄恐怕不下百人。只是滥杀者终被人杀,路家老母已跟八个儿子踏上黄泉之路,只剩路家老八还在苟延残喘,四处亡命,最后又加入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不知阁下跟这神秘的路家有无渊源?”

路八拾起钓竿,仰望天上一轮皎月。方圆百丈内的夜鸟忽然不惊自飞。“今夜月色如华,我本不想杀人。”他喟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可怕的杀意,盯着常如意道,“无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

“看来路兄今夜不想请我们喝酒了?”常如意笑笑,不退反进。

“喝酒?黄泉路上再喝也不迟!”路八手中的鱼竿猛地一挥。站在两丈之外的草上飞只觉有股排山倒海的杀气向他袭来。

月光下,蓦地刀光一闪,跟着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压在草上飞身上的杀气顿消。常如意手中那把弯弯的长刀刀尖向地,映着月辉,分外清寒。血珠像梅花似的从刀尖滴落。

“断魂刀?!”——刀一出,魂必断!

常如意刚才明明离路八三丈远,不知怎的突然就贴身而至,将冰冷的刀尖送进了他的胸膛。“我说过滥杀者必被人杀,你不信,只有死。”常如意收刀入鞘,路八就倒了下去。他大睁着眼睛,手中还紧握着那根鱼竿。那勾魂的鱼钩分明飞向常如意的咽喉,却只在常如意身后的一块巨石上擦出火花,留下深达寸许的乌黑小沟。他突然狂笑道:“你们等着,你们……会在云家屯死无葬身之地!”笑声毕,血已尽、气亦绝。

草上飞冰凉的手抓紧常如意,打着寒噤道:“他的武功好可怕,我感到血都快流不动了。”常如意长叹一声,忽将自己的长袍披到草上飞身上:“我们这一路上太平淡了,总得有人给我们点刺激。天冷了,小心着凉。”草上飞眼窝一热,也许作为一个飞贼,他还从没享受过别人给他的温暖和体贴。常如意望着翩翩飘零的落叶,长叹一声:“只可惜,我说过不想杀人,偏偏又一刀杀了路八。”

远处寒风拂刮林枝,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常如意翻身上马。草上飞面色惨白地道:“常大哥,在遇上你和刘将军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智慧和功夫都足以笑傲江湖,现在我才明白这想法有多可笑。”

“江湖险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常如意跃上马背。

“不过,当今世上能够与常大哥匹敌的,恐怕再无第二人。”草上飞惊魂未定,凝视满天月辉。

“你错了,当今之世,藏龙卧虎,高人辈出。刘大将军的心智就不在我之下。明宫中的四大高手和奇侠柳无情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我听说闯王帐下有一奇人名叫高危楼,智慧和功夫深不可测,可惜至今未能有缘相见。”常如意脸上露出一丝惆怅之意。

“高危楼?”冷风吹来,草上飞微微抱紧身子。

 

快马如风,不出几日已临近洛阳。路边古树荫密,宛似一幅随意挥洒的淡墨画。两人让马放慢脚步。“大哥,你在投入闯营之前做什么呢,是游侠?还是杀手?”草上飞看着常如意。

常如意眼窝深如潭水,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就会活得越久。”

“好了,我不问你。我日行百户,夜盗千家,倒是碰到不少趣事。你想不想听?”草上飞在马背上扮了个鬼脸。他俩这一路上已成了朋友。草上飞虽然是个飞贼,却绝对是个有趣的飞贼。常如意有了草上飞这么一个伴儿,也不再感到寂寞。何况他俩还有个共同的爱好——酒。

忽然,两人的目光同被路边的一个怪客吸引。这人满脸乱须,肚大腰圆,没有双脚。蒲扇般的手掌靠腕处青筋暴出,两眼就像两个空洞。怪人用手掌撑地,有节奏地向前进。每隔十步,他就重重地在地上磕一个头,额上已是鲜血斑斑,饶是天气寒凉,他的颊边还是汗水涔涔。

“阁下可愿让在下用坐骑送你一程?”草上飞跳下马,靠近无脚怪客。怪人似乎没听见,仍自顾自地用手撑地,十步一磕头,头磕得很重,地上的石板都在震动。

常如意在旁道:“阁下这是何苦?”怪人也不理他,看一眼他腰间的刀柄,闷哼一声,只顾有节奏地前行,磕头。

常如意道:“我们只是想帮帮你,你为何拒绝上马?”

怪人终于开口,声如闷钟:“我不需要别人帮,我的罪也没有人能帮着赎。”然后不再理会他们,依然在地上撑行、磕头。

望着他渐去的背影,草上飞又翻身跨上马,喃喃道:“这无脚怪客一定是有过很复杂的经历,也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哀痛。他这样折磨自己,想必是只有这样做,才可以让他心中的痛苦稍稍减轻。”

常如意举壶欲饮,壶中酒已空。“不错,肉体的痛苦可以淡化心灵的伤痛。酒虽然让人头疼如裂,却可以让人暂时得到抚慰。”

草上飞轻轻抽了抽鼻子叫道:“不用急,我已闻到酒香了。”果然,前面不远处现出一个酒馆,猎猎酒旗在风中狂摆。“听说高明的杀手在杀女人之前,总是喜欢将自己灌醉。常大哥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将被你所杀的美人?”

常如意眯起眼睛,他的眼睛细而长,就像一把薄而亮的小刀:“我绝不会轻易杀她,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之前,我绝不会让她做个冤死鬼!”

 

满满两坛女儿红,不一会儿已被喝得见了底。酒馆的胖老板壮着胆子贴近问:“两位公子,天色已晚,你们今晚是不是就在鄙店暂住一宿?”

“我们喝足了酒,还要……去云家屯,拜会云庄主。我们父母跟云庄主是至交。”草上飞轻放下酒杯,动作儒雅,很难让人想到他是飞贼。

胖老板腮边肌肉不由一抖,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坐下来,轻舒了口气:“只可惜,云庄主已仙逝多年了。二位还望节哀顺变。”

“什么,云庄主已仙逝了?”常如意故作大惊之色。

胖老板返身取来一坛酒,“想当年云庄主一柄旋风剑使得快如旋风。但若论剑法,云庄主只能算第二,第一应该是他妻子云夫人!”

“云夫人?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中原武林第一美人?我们常年在塞外。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她的故事?”草上飞似来了兴趣,凑过头来说。

“你们既然是云庄主的朋友,遇到你们,想要不谈云夫人的故事恐怕也很难了。”胖老板提到云夫人,也来了精神。他满饮一口酒:“云庄主的夫人本名萧紫烟,她生得花容玉貌,又爱吹箫弄琴,走马击剑。后经峨嵋师太点化,一柄浣花剑使得惊天地泣鬼神,一支玉箫也是吹得出神入化,自称玉箫仙子。放眼天下,就连现今色甲天下的秦淮名妓陈圆圆恐怕也得逊她三分。”

“哦?”他们都听得动容,尤其是草上飞眼睛瞪得圆圆的。

胖老板长叹一声:“只可惜千秋红颜多厄运,古来美人总薄命。一日,开封知府胡天柱到她家做客,目睹云夫人之姿,当下动了歹心,欲将云夫人收入偏房。云夫人一向自视甚高,她哪里肯?,背后又有威势盖过皇上的九千岁魏忠贤撑腰,便向其父逼婚。被一口回绝后恼羞成怒,就网罗罪名,把她父亲拿在狱中,折磨致死。萧妻击鼓鸣冤。胡大人见萧妻风韵犹存,将她轻薄。萧妻当夜结绫自尽。”胖老板说着,将碗中酒仰头灌下。

草上飞听得两眼湿润。常如意替胖老板斟满酒:“后来呢?”

“云夫人听说双亲惨死,悲痛欲绝,当夜行刺胡天柱。不料狗官早有准备,她只割了狗官一只耳朵,却被狗官请来的高手截住。那一战真是惊心动魄,云夫人连杀数名高手,最后还是受到‘岭南双雄’的伏击!”

“岭南双雄?”常如意和草上飞又不免一惊。这“岭南双雄”天生蛮力,棍术奇高。二十年来,江湖中人只要听到他们的名字,就会头大如斗。“云夫人碰到这二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不错。”胖老板说道,“云夫人当时已力战数阵,凭着最后一点气力,用头上的银簪刺死岭南老二,又在岭南老大惊讶的刹那,越墙逃出,从此流落江湖。后来她与云庄主一见钟情,不久生下一女,名叫云烟。夫妇二人情深意笃,夫唱妇随,好不令人艳羡。”

良久,草上飞浅呷一口酒,问:“云夫人后来没有再行刺胡天柱?”

“没有。因为就在胡天柱发现云夫人的踪迹之后不久,闯王李自成的部队就攻陷了开封城,放火烧了开封府,也将胡天柱一家老小杀个精光。”胖老板摇了摇头,“只可惜那胡天柱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有人说他被乱军杀死,也有人说他远走他乡,至今下落不明。”

常如意起身:“照你这么说,云庄主和云夫人之间应该很恩爱?”

“他们岂止是恩爱,简直是一对神仙眷侣,人见人羡。”胖老板慨叹道,“当时云庄主本来开着一个当铺,可自从得了云夫人后也疏于理财,一切事宜都交给了大管家丁三处置。云夫人在家相夫教子,或是伴夫游山玩水。唉,想不到祸福相倚,云庄主正当壮年,竟突然暴死。”

草上飞眉头凝成一个结:“云庄主既然跟云夫人无比恩爱,云夫人为何要杀云庄主?”

“你别信口雌黄!”胖老板把眼一瞪,拍案而起,一个桌角已如刀切般被他截断,“谁说云庄主是云夫人杀的?!”

“老板勿怪。云庄主跟云夫人情深似海,云夫人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不过,你不觉得云庄主死得很奇怪吗?”常如意转身按住他。

胖老板这才悻悻地坐了下来,“是呀,庄主是死得蹊跷。只可惜他们夫妇虽然恩爱无比,朝夕相伴,但只生有一女。虽然庄主死后约十个月,云夫人又产下一子,可……那小儿只能算一个怪胎。我们这些人真不知道是替庄主喜,还是替庄主忧。总之,众说纷纭,人心莫测。”

“怪胎?什么怪胎?”草上飞把玩着酒杯,醉眼横斜地问。

“唉,不说也罢,你们到云家屯后,一切自然都会明白。”胖老板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你对云庄主夫妇二人感情倒像是深得很。想必他们给过你很多好处?”草上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角冷笑。

胖老板道:“当今世道混乱,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更司空见惯。但慑于云庄主夫妇的威名,十多年中,远近百里内没有人敢动云家屯一根指头。只要是稍有良心的人,谁不感激他们夫妇呢?”

常如意问:“看来,你在云家屯呆过很长时间?”

“我本来就是云家大院的掌勺厨师!”胖老板腮边的肌肉又抖动起来,“我在云家大院那阵,正是云家大院鼎盛时期,每日都有江湖豪客来访。云夫人常跟我们下人有说有笑,从不盛气凌人。云庄主仙逝之后,我也是拿了云夫人馈赠的二百两银子,到这里开了消愁酒馆。”说完,他转向二人道,“我今天是不是酒喝多了?你们是不是还想去云家屯?”

“现在云夫人一人寡居,我们还是等天明了去好。”常如意说。

“说的也是。现在云家屯和云家大院都是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二位不如就在我这小店里暂歇一宿吧。庄主夫妇对我恩重如山,你们既然是庄主的故人,我今儿就代庄主做东!”说完他吩咐伙计将他们领上楼。

房中早坐着两个年轻的姑娘,一见他们进房,马上迎上来:“两位爷,让小女子帮你们宽衣。”常如意扫她们一眼,微微一怔。

“常大哥,你是将军帐前的红人,自有金枝玉叶相伴,这种小家碧玉最好归我这飞贼消受。”草上飞在两个女人腰间一抹,将她们都抱上了床。二女格格娇笑不停。常如意目瞪口呆,却又暗吐了口气。跟着,屋内烛火一摇而灭……

待楼上灯熄,胖老板诡异一笑,又唤来一个青头伙计,低低吩咐道:“你连夜赶往云家屯,告诉丁管家,明日有贵客来访,希望他能好生待客。”外面天黑如墨,冷风嗖嗖。青头伙计面如土灰,还是跨了出去。

他前脚出店门,一个肉球般的无脚怪客跟着一掀门帘,进了店:“给我来两坛酒,再切两盘牛肉,一盆猪舌头,一罐生蒜酱。”

一听这声音,胖老板的头皮忽然一阵发麻:“来了,他真的来了!一晃十年,他还是来了……”此刻,他只恨自己这几年没能瘦下去,如果能瘦掉五十斤肉,他也许还能放手一搏。至少他的轻功还可救他一命。现在他只感到心跳加速,大祸临头。

 

三、渐入险局

云家屯就在洛阳城郊,三面环水,背靠深山,只有一条路通向远方,山水交映,宛如世外桃源。走过一条清幽的青石板街道,就到了云家大院。大院门前仅有一个驼背老人孤独地扫着被风吹下的落叶。

“请问老人家,这里可是云家大院?”常如意躬身问。驼背老人只是扫地,好像没听见。

“我的父辈跟云庄主是旧交。”常如意说。他身后的草上飞一直没说话,只是不住揉着微红的眼睛,看来昨夜他没睡好。无论哪个男人,有两个美女相伴,要是还能睡得好,那才真是怪事。

“你们是云庄主故友的后人?”驼背老人终于抬起头,额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就是驼五。”常如意说着,目光奇异地扫了一眼云家大院的院墙。

“你居然知道我叫驼五?”驼背老人停止了扫地,打量了一眼他身后的草上飞,脸上微露惊讶之色。

“是消愁酒店的老板亲口告诉我们的。”

“原来你们见过王大了,他还跟你们提起我这个老驼子。他最近可好?”驼背老人微微直起腰,沧桑的皱纹略显舒展。

“好,他好得很。”常如意笑笑,“老人家,我听说江湖上以前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驼背杀手,从他的驼背中刹那间可以射出七七四十九种暗器,只可惜从来没有活人见过他,二十年前他又突然失踪。不知老人家是否也听过这样的传闻?”

“听过,听过!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这是说书瞎子信口编出的故事,来哄我们驼背人开心的。听你这一说,我倒希望这故事是真的。”驼五高兴起来,无疑神奇的驼背杀手让他也觉得面上有光,因而对他们也无形间有了好感,竟主动笑眯眯地问,“年轻人,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你可不可以领我们去见云夫人?”一直不说话的草上飞突然激动起来,云夫人给他的记忆太难忘了!

驼五眉头一紧。“云夫人?她已多年不见外客了。”

草上飞急了,细眉挑起:“可我们是远道而来,非见她不可……”

“我知道你们想见云夫人的目的一定是向她了解云庄主的死因。”驼五的眼神猛地阴沉。“我劝二位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云家屯的事不是你们能够管得了的。几年前也有庄主的不少朋友登门,想查清楚庄主的死因,可他们什么也没能查到,不久就稀里糊涂地死在了云家屯,连头掉在哪儿都不知道。”

常如意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一定会是例外。”

“你们?”驼五握紧了扫帚。突然两丸银亮的弹子疾射而来,快如闪电。常如意伸手一夹,一枚弹子已稳稳夹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另一枚从他鼻尖处闪过,“咚”的一声钉在旁边的树上。只见一个头戴青铜面具的孩子在云家大院的院墙上骤一现身,冲常如意和草上飞怪笑数声,忽而隐身不见。

“他就是云夫人生下的那个怪胎儿子?”草上飞怔怔地望着那孩子消失的地方。

“不错,小公子不仅面相怪,脾气也怪。来了生人,总是喜欢捣蛋。”驼五盯着常如意的手,躬腰道。

常如意摸摸鼻梁:“这孩子身手不错,是块练武的好料。”

“阁下没怪罪小公子,驼子在这里替他道谢了。”驼五看着常如意夹在指尖间的小石子,声音陡地激动起来,“其实多年来我也一直盼着有人能来彻底解开云庄主的死因,解开云家屯的谜。看来我等待的人终于来了。你们跟我来。”驼五说完,把他们带到院门前一棵老梧桐树下,“你们想知道什么?”

“就从云庄主死的那天说起。”常如意玩弄着指尖间的小石子。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那天晚上的情景,至今仍让我迷惑不解,甚至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驼背老五眯起眼,脸上的表情有说不出的古怪、神秘。“那天正好是八月中秋。云庄主给所有的伙计放了假。只有我和丁大总管留了下来。云庄主和云夫人陪我们吃团圆饭……”

常如意眯起眼问:“就你们四个人?”

“不,还有一个和尚,一个又黑又丑的和尚。”驼五抬起头,肯定地说,“他是傍晚时分来的,是丁大总管接待的。后来云庄主把他请过来一起吃团圆饭,庄主一向喜欢结交奇人怪客。记得当时天色已晚,庄主和夫人就挽留丑和尚用斋。丑和尚说中秋月明,他也不想拂了庄主夫妇美意。又说饭后要跟他们夫妇切磋武艺。云庄主听了满心欢喜。因他一向嗜武如命,这丑和尚无疑是绝顶高手,便有心与他一较高低。”

草上飞听得入了神:“后来呢?”

“后来,云夫人亲自下厨,她做的菜十分可口。那丑和尚也诙谐有趣。云夫人又频频给大家劝酒。不过,我看那丑和尚有点怪,只是当时我也没多想。饭后我和丁总管就到前厢房聊天,庄主和夫人则陪和尚到后面演武厅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忽然听到后厅传来一声惨呼。”驼五的脸上现出诡异之色,“我们心中疑惧不已。但庄主有令,命我们看守大门,不许任何人擅入后厅。我和丁总管计议一下,决定还是由我悄悄过去看个虚实。我就趁着月色掠到了后厅。只见演武厅内灯火通明,云夫人正与那丑和尚扭在一起,激烈打斗。云夫人号称中原第一美女,此时却披头散发,脸色十分怕人,我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当时你有没有看到云庄主?”草上飞咬住嘴唇,压住嗓音问。

驼五摇了摇头:“庄主不在。我也十分纳闷儿,云庄主怎么会不在了呢?”常如意和草上飞也屏住呼吸,陷入了沉思。

“正当我犹豫不决之际,我听到那丑和尚突然开口笑道:‘夫人,现在是比武,何必如此拼命?你还是等着领教和尚的另一种功夫吧。’那丑和尚武功深不可测,招数却太过损毒。就在我准备破门而入的当口,那丑和尚竟似听见了我的呼吸,朝我藏身的地方一弹指。我只觉胸口一闷,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呢?”草上飞扭过头,眼中微有泪光。

“后来就到了第二天,我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跟丁总管一起,睡在厢房的木板床上。”驼五苦笑一声,“而我也比以前驼得更厉害了。”

“对那晚的事,丁总管怎么看?”常如意咳了咳,沉声问。

“你们还是问他本人吧。你们看,他已来了。”驼五叹息道。

 

常如意和草上飞同时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很瘦,瘦得像一根竹竿,眼睛小得就像两粒绿豆,手里还拎着一只狍子。他看见了常如意和草上飞,大步走了过来,脚步很轻,轻得就像猫的脚掌踩在沙子上一样。“你们就是云庄主远道而来的朋友?”他的声音干哑得像鸭子,表情似笑非笑,有点让人发怵。常如意和草上飞对视一眼:“在下常如意。这位叫草上飞。”

“云庄主生前好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丁三哑然一笑,“你们到来的消息,王大老板昨晚就叫人给我带来了口信,所以我在附近的山林里去逮了这只肥嫩的狍子。今晚就请你们尝尝云家屯的野味。”他旋又转向驼五道:“老五,你去开两坛女儿红,给夫人买点鸡蛋,顺带买两把小葱。千万记住了,不要放大蒜。夫人闻见蒜味就反胃。”

“我知道,这是老规矩。”驼五佝偻着腰说。

“做完这些,你去消愁酒馆把王大找来,请他晚上露一手狍子全案的绝艺。”丁三说完,朝常如意和草上飞一躬身道,“二位请!”

给狍子放血剥皮、开膛破肚,这一切都得由丁大总管亲手干,显见大院的萧条败落。常如意和草上飞出神地看着他,他干得干净利落,只见刀尖在筋骨间像条灵蛇般穿插,狍子的肉和骨已齐整整地分离开来。丁三苦笑:“因为没钱请厨子,只好自己动手。”

“不过下厨也有下厨的乐趣,是不是?”常如意笑笑,紧盯着他的手。丁三的手很稳,稳得让人放心,也让人惊心。“我听说经常下厨的人,你不让他烧菜,他会憋出病来,就像经常用刀的人,你不让他使刀,他也会憋出一肚子杀气。”

“呵呵,你的想法怪有趣的。你还有些什么怪想法?不妨一起说出来让我听听。”丁三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用冷水冲淋狍子骨。

常如意仍盯着他:“我还听说江湖上有个影子杀手骨瘦如柴,身轻如燕,走路就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被他盯上的人会觉得有鬼影相随。死在他手下的人常常都会被剔骨抽筋,还有人被他活活撕成碎片。”

“只可惜这世上像他那么可怕的瘦子并不多,而他至少也已失踪近二十年了,没人知他如今是生是死。”丁三头也没抬,淡淡地道。

“是呵,要是他还活着,恐怕也有你这么大年纪了。只是我担心他的刀已老,未必能够像你这般纯熟地剔净一头狍子呢。”常如意大笑。

“是吗?呵呵。”丁三面如淡金,跟着大笑起来。,最起码说明他现在的心情不坏。所以一旁的草上飞就趁热打铁地说:“丁大总管,这次我们来云家屯,还有个请求,希望你能帮忙。”

“好说,好说!”丁三果然爽快地点头。

草上飞眼眸一亮:“我们想见云夫人。”

“不行。谁也不能去见云夫人。”丁三一口就回绝了他。不过他想了想,又说:“不是我不让你们见云夫人,实话相告,云夫人现在怕见生客。我要慢慢跟她说起这事儿,等她接受你们了,才有可能见你们。”

“那我们可不可以去后院里转转?”草上飞让了一步。

“行!”丁三略一思索,说,“只是绝不准去以前的演武厅,那里现在是云夫人的佛堂,每天下午她都在那里打坐。你们能绝不打扰她吗?”

“我们保证不打扰她。”常如意和草上飞对视一眼,郑重地点头。

丁三挺了挺腰:“还有,小公子年近十岁,却性情乖戾,有冲撞冒犯之处,还望二位多多包涵。”

“这个自然。”常如意笑着说,“他很顽皮,小孩子都这样。不过,他身手很好,是个练武的奇才。”

丁三将一把虎头钥匙交给他们。常如意和草上飞打开前往后院的门锁。后院共八间房舍,两边都有一小片竹林;左侧是五丈见方的演武厅,右侧是云庄主当年的卧房,卧房外生着一棵桂树。卧房是一两层小楼。据说原来云庄主和云夫人睡在楼下,庄主死后,云夫人就搬到了楼上。常如意问草上飞:“当年你就是在此处目击凶案?”草上飞的目光正盯着不远处的佛堂出神,被常如意一问,回过神来,慎重地点点头。常如意贴近底楼卧房的窗户,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

“一切都还跟原来一模一样。”草上飞望着那棵老桂树,好似又回到那个诡秘的中秋月圆之夜……常如意俯身在地上细细察看,他一向以细心和眼尖令大将军刘宗敏放心,现在连草丛和砖隙也没放过。

突然一只骠悍的獒犬从竹林深处向他们闪电般扑过来。蹲在地上的常如意已无法闪避。这獒犬起码在云家大院养了十五年。他可以一刀杀死它,但杀死主人家的看院犬十分不妥,说不定还会给解开云家屯之谜带来麻烦。他身上不由惊出一层冷汗。就在这时,草上飞忽然趴下身子,向獒犬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凶猛的獒犬就突然着了魔似的,冲着他摇头摆尾起来。常如意颇感意外,意味深长地看着趴在地上的草上飞。

草上飞得意地拍拍獒犬的脖颈:“鸡鸣狗盗是我的拿手好戏,不然我怎么做飞贼?”常如意轻吁了口气。看来大将军刘宗敏让草上飞一路跟他而来,不仅让他多了个有趣的伴儿,还让他多了个很得力的帮手。草上飞偷偷抿嘴一笑,直起腰拍拍屁股,弹去身上的灰尘。

远处的小竹林中,头戴青铜面具的男孩探了探头,气得一跺脚。那獒犬冲草上飞摇摇尾。草上飞拍拍它的后腚,它就向男孩的藏身处奔去。

常如意继续在地上搜寻。突然,他眼睛一亮——桂树下的砖缝中有枚小巧的金钱镖!金钱镖落在砖缝和树根之间,只露出一点点角,又有乱草盖着,不小心细看,根本不会被人发现。常如意弯腰拨开乱草,取出那枚金钱镖。金钱镖上铜锈斑斑,显然已遗落在此多年。他小心翼翼地擦去铜锈,镖上竟露出一个模糊的小字——“丁”。

“丁三?”草上飞凑过去,疑惑地轻叫一声,眼前不由现出丁三那张枯瘦的脸。常如意看看他,轻轻点点头,小心地将金钱镖藏入怀中。

两个人重新返回前院。丁三已料理好狍子,驼五也回来了。他的背驼得更厉害,脸色也很难看,就像狍子的肝一样,涨得紫红。丁三兴冲冲地问:“王大来了吗?”驼五哭丧着脸说:“王大来不了啦,王大死了。他昨天半夜里被人割了舌头,还拍碎了脑袋。”

“什么?”丁三的手不由一抖。他忽又转过身,盯着常如意和草上飞,直盯得他们两人背上发毛,“你们昨夜住在王大的消愁酒馆里?”常如意点头。“你们今天早晨才离开?”丁三喝问道,腕处的青筋已暴露出来。

“是。”草上飞找个长凳坐下。

“你们有无跟王老板道别?”

“没有。我们不喜欢俗礼,又急着要来云家屯,所以我们一觉醒来,就直接从后门走了。”常如意从容地说。

“很好,我的话问完了。”丁三又转向驼五道,“既然王大来不了,就由你掌厨。你先把夫人的蛋花汤炖好,别忘了给小公子也送一碗。”

“那你……”驼五欲言又止。

“我现在要去扯几丈绸布给王大媳妇送去。总得表表心意。晚上我一定会来陪你们。”丁三说完,匆匆离开。

草上飞长出一口气道:“这位总管很不简单。在他面前我气都快透不过来了。”

驼五道:“云家大院里里外外全得他操心,他真是不简单。”

常如意也望着丁三的背影,忽然伸了伸懒腰:“驼五爷,这边有没有剃头铺子?”

“你想剃头?”驼五额上的皱纹深得像沟。

草上飞撅嘴一笑道:“他要见云夫人,还是清爽点好。”

“云家屯最东边剃头铺里的小赵号称天下第一剪。只是他剃一次头要收十两银子。”驼五小心地问常如意,“你去不去他那里?”

“去,当然要去。只要他手艺好,再贵点也无妨。因为我要见云夫人。”常如意的目光像刀一样在驼五脸上刮了一遍,声音倒很平和。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明日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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