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就是一座江湖

我第一次知道“江湖”这两个字应该是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一年的夏天，电视上的每一个台都在播放张纪中版的《笑傲江湖》，学业尚不繁重的我跟着大人们一起看令狐冲从天上飞下来然后剑尖一点地面就开始所向无敌。

也是在那一年的夏天，有人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有时候回顾过往，总觉得如果不是这个问题，我恐怕会走上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路。

问这个问题的人是我爷爷的朋友，在我记忆中是个很和蔼的老头儿，个头比我爷爷要高一点，但也不是太高，家住在邻县，偶尔找我爷爷叙旧，总是上午来下午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步行，往返一趟百多里地，脚力惊人。

那天我在外头玩耍，拿着一根棍子模仿电视中看到的大侠舞来舞去，等我一身臭汗跑回家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和我爷爷聊天，他们聊天的内容我记得很清楚，是关于外星人和UFO的。

现在想来那场景实在幻灭，两个花甲之人，一脸严肃的讨论着关于外星人的新闻和自己的见解，然后一个小屁孩舞着棍子跑进去，在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后，开始强行显摆自己从图画绘本上看到的一些内容。

或许是我从绘本上看到的内容让他觉得我见多识广，或许是看我长得可爱……总之，在我插嘴又聊了一会儿外星人后，他站起来问了我一个问题。

——待不待见耍捶？

他是用方言问的这个问题，在我们那里的方言中，“待见”是喜欢的意思，练拳则被称作“耍捶”，所以他问我的问题如果翻译一下的话就是——喜欢练拳吗？

当时我应该是愣了一下的，一个是因为“耍捶”这两个字在我过往听到的语言中从未出现过，另一个是我没明白他怎么会突然转换话题，从外星人到“耍捶”，毫无关联。但在愣过之后，我非常兴奋的点头。然后他看了我爷爷一眼，跟我说：“那我教你一套吧。”

那天他走后，我从我爷爷的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份，年轻时是少林寺的和尚，有法号，但是没告诉我叫什么，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还俗了，回了故乡娶妻生子。

大家都知道他身上有功夫，但他从来不教人，也不显露，直到那年夏天，他教了我那套只有五个动作的拳法。

我成了他唯一的徒弟，而他，是我唯一的师父。

我那时在县城上学，只有寒暑假回村。我至今不知道他家到底住在哪里，几年里，我只是在寒暑假里见了他几次，都是他去我家。直到我小学毕业该上初中那年的暑假，我回村，一个多月过去了都没见到他，于是就去问我爷爷。我爷爷淡淡地说了句：“人走了。”看我一脸迷茫，又加了一句：“吃坏了肚子，我知道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在那个瞬间，这仅有一师一徒的少林支脉，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同年的除夕夜。我和我爷爷奶奶一起在土炕上看春晚，那时我还不懂得欣赏歌舞这种柔美的艺术，闲得无聊便开始比划拳法。比画了一会儿后，恶作剧式的用拳头打向了我爷爷，然后上一刻还盘坐着乐呵呵地看电视的我爷爷，闪电般的出手将我挡下并把我摁倒在了炕上。他放开了我，然后我一脸震惊的看着他。

在我的少林师父给我拆解了那五个动作的打法之后，我纵横小伙伴中无敌手，以至于产生了天下无敌的错觉。我爷爷看着我，我俩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他突然叹了口气，然后说：“练拳，呼吸，一口气得吸到脚后跟。”说完以后，拉着我去了隔壁，拜了他的父亲和爷爷，再然后，诉说源流，从他爷爷开始，我家就是形意支脉。

在那个每家每户都有堂号的年代，他爷爷以拳法和中医定下了“医武传家，仁心仁术”的家训，号“悦善堂”。

之后新中国成立，，他跟随着他爷爷一同长大，学了中医，学了拳法，但他从不说拳，不传艺，连我父亲都是送到医学院学的西医。

就这样，在那个除夕夜，我在两块牌位面前知晓了这煌煌家风，然后成了形意拳某一个支脉唯一的传人。

爷孙嫡传，支脉无名。

 再五年，我爷爷去世，这一脉，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长大以后，曾经很认真地想过这两个老人为什么会在坚守了一生不传艺之后，还是把身上的东西给留了下来。是为了对得起身上的艺业？还是终究不甘心埋没先人？但不论如何，如果没有少林师父的那一个问题，我不会走进这个由各种拳法和武者构成的老江湖。如果没有我爷爷给我的传承，我不会因家风教导而成为奉行着老派规矩的武人。

两千多年前，庄子在他的《大宗师》里面说：“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这句话以鱼寓人，以鱼生活在江湖中最自在引申出人生活在社会上也要追求自在。

很多年后，港片《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里面，或者是导演程小东，或者是监制徐克，借着片中任我行的嘴说出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名言。

相隔两千年，江湖依然还是江湖，是充满了人的地方，也是人追求自在的地方。

是的，自在，不是自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人混迹一生，只是为了在江湖中找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找到了，就自在，找不到，就不自在。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每个人都在江湖里追求自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

——现在，我把我的江湖，说给你听。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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